永嘉六年,春二月,日食。中原的百姓皆以为是不祥之兆。
自收聚王弥的部众以来,石勒军屯驻葛陂,课农筑垒,广征士卒战马,一时间竟达到十八万之众,营帐连绵数十里。
在右长史刁膺的主持下,大军砍伐树木制备舟楫,汝南、汝阴两郡山林为之一空;又集中了数郡之工匠,日夜不休地赶制兵器铠甲。汝水上漂浮着弃用的木材和工料,一直到寿春、当涂附近的淮河河面上都可以望见。
九日,舟楫粗成,兵甲齐备。舰队顺汝水南下进入淮河,楼船艨艟数百,精骑劲弩夹汝水而进,旌旗遮天蔽日。豫州士民见此盛景,争相探望,以为自荡阴之战以来,中原军势之盛,未之有也。
而此时,琅琊王也移跸寿春,此次江东集结了除王敦部之外的全部军力,共计十一万。无论是江东本土士族还是北来的侨姓,都拿出了所有的本钱。
赶赴寿春的军队分属不同部曲,都沿淮河南岸扎营,连绵数十里,各色铠甲的军士在营帐间穿梭往来,杂乱的旌旗在营帐间上空飘扬。即使到了夜晚营帐也灯火通明,淮河竟如一条发光的长龙。
江东人物以王导为首,荟萃于寿春城中都督府,在精美的斗拱之下,名士们分坐两列,商议对策。时间紧迫,连以放荡闻名的江左八达也收了性子,开始参谋军国事务。
此时,寿春城东百里,当涂城外,淮河河面随着春雨暴涨,河水混杂着上游漂流而来的碎木和泥土,变得浑浊不堪。
在这泛黄的宽阔河面上,一叶孤舟正逆流而上,船夫努力地撑着长篙,这小舟已经顺涡水行了一昼夜,上午才刚刚进入淮河。
舟上船舱内则时不时的传出言语。
“那么如果寿春也沦陷了,会如何呢?”
接着是一阵有节奏的踱步声,大约在船舱内来回几遍方才停住。
“那么石勒必然会乘势南下,全歼司马睿的大军,就像当年全歼王衍的军队。这样,当他的大军直抵长江边的时候,舰队也会南下,一旦水陆夹击,建康怕是保不住啊。”
接着是一阵沉默,每当沉默之时,就会有踱步声响起。
“也不是没有办法。此时,如果从谯郡方向发兵,绕过陈县的守备,同时联合仓垣的陈午、陈川,攻打许昌,石勒必然回师相救。”
“但如果石勒不回师呢?如果石勒攻破建康后直接在江东建国呢?”
船舱内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问一答都出自船舱内的年轻人,船夫一开始听这人神叨叨地自言自语,实在是心烦无比。但仔细一想,就当这忧国的年轻人是信了天师道,在神叨叨念经倒也不错。
当风浪险恶时,他常常听见天师道教徒和胡地来的佛教徒在船上念经。不过一个自言自语的忧国文士,倒是他头一次见。
小舟渐渐接近当涂城边的码头,但待要上岸之时,船夫却停住了手中的长篙,任船在水流中漂浮着。
“怎么了?”船舱中传出一声疑问。
“公子,码头上两伙人在对峙,其中一伙人好像还是军爷,大概不久就要火并了。要不我们换个码头靠岸吧。”
船舱中那个年轻人弓着身子钻出来,他身材高大,面目英俊之余,有些凶恶——这自然是我们的主人公桓景。
他双手扶着船身,向岸上望去。只见岸上一片喧哗,似乎有两伙人正在对峙,一方自然是码头的船工;另一方则是军士,看铠甲形制五花八门,多半不是琅琊王直属的正规军队,想必又是哪个江东大族的部曲。
“不,我想看看。”
他转头见船夫面露难色,又加了一句:“渡钱给双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船工把心一横,重新撑起长篙,将小舟晃晃悠悠地朝岸上移。还没等靠岸,桓景已经可以听见双方的争吵声了。
“刁民,你们如何敢扣押粮草!”一个身着铁甲的军队头目厉声呵斥。
“因为你们运了三天的粮,只给了一天的钱,这不是抢劫吗?”
“我们赶去寿春,是为了琅琊王的公事,如果耽搁了,你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琅琊王什么的我们不管,我们现在只问工钱!”船工头子紧抓工钱问题不放。“何况,听口音,你们是江东来的部曲吧,又不是琅琊王的军队,谈何公事?”
这船工头子有点东西,桓景心想,居然分得清琅琊王直属的军队,和江东大族的部曲。换一般老百姓,见到军官,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我把话说明白了,现在我们刀枪齐备,你们赤手空拳,便是强取又如何?”
“你若强取,我就把粮烧了!”船工头子寸步不退。
“哼!等着把,你们到时候都要杀头的。”
桓景算看出来了,这军官此时若强取则投鼠忌器,此时退让又会让士卒们取笑,真是进也不行,退也不行,也就只敢说两句狠话吓唬人了。
这时小舟已经渐渐靠岸,他在船头上站起来,朝着岸上大喊:
“两方休斗!”
这倒不是桓景好管闲事,通过调解这一次纠纷,他多少能顺带了解一点江东势力的情况。何况到了当涂后,再往寿春去也是水路,还必须和这帮船工打好交道。
他想自己毕竟有官身在,压住这帮军头,让他们付钱也不是麻烦事,还可以卖船工们一个人情,之后在淮河河上自然可以得到照顾。
岸上双方则停住争吵,齐齐望向河面。
“我乃谯郡司马桓景,现在请你们各退一步。欠的运费即刻补上,船工们也交出粮草,否则大军无法出行,耽误前线可不好。”
为首的军官大概是见到来人文士打扮,于是他不禁挑衅地说:
“呵!你这小白脸也敢自称司马?敢问阁下今年几岁呀?”
桓景不说话,亮出谯郡司马官印:“你倒问问这官印,看我现在几岁?”
但这军官显然是个大老粗,盯着官印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但万一眼前的年轻人真是谯郡司马,那么自己一个小小的部曲家将理应毕恭毕敬才是。
“就算你是司马,那也只是个大户人家挂名的司马,搞不好是到前线镀金来的”,他横眉怒目,厉声喝道。
但这时,船工头子回头向船工们一声大喊:“是谯郡司马!击败过王弥和石虎的谯郡司马,来为我们主持公道了!”
船工们立刻欢呼起来,桓景见自己声名都传到了淮河,心里不禁感慨万分:大概这些船工都是原来北方的难民,而自己之前几番战斗,已经在流民中获得了极高的声望。
军官愣住了,盯着桓景和船工们,犹豫片刻,突然用手指向桓景:
“好啊!你若真是谯郡的英雄,便与我摔跤,一决胜负。如果输了,我自然愿意付钱。”
说罢,他便解去铠甲,露出一身肌肉。
桓景看着眼前的莽夫,呵呵一笑,将身上的文士长袍脱下,在早春的寒风中只着轻便的单衣,露出矫捷的身形。
“有何不敢?”
双方打量着对手,绕着圈子,慢慢接近。军士和船工们都踮着脚,兴奋地观望着眼前着两个斗士。
突然,军士们的后方一阵骚动,鼓乐齐鸣,传来一个悠悠的声音:
“我辈江东名家,和这帮北人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