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桓景召集麾下诸将校,与宁平城中议事厅商议,众人以为又是一次寻常的会议下来。
接连几次小胜下来,士卒皆以为石勒军的精锐不过如此,而夔安也不过是一员庸将,会议前,人人互相欢声笑语,愉快的气氛充满了议事厅。
新军头目中最机灵的冉良和王仲坚还留在谯城压阵,而桓宣和邓岳则在谯国南部活动。剩下的几位新军校官本就出身行伍,因为军功才擢升为校官,但平日里却大多只顾遵守纪律,少有思考韬略。唯一军事经验丰富的前乞活军将领刘瑞也已经年老,懒得去仔细思考。
望着属下单纯而愉悦的神情,桓景心中暗语,看来仅仅是把孙子兵法反复诵读几遍,士卒们还是远远不能理解什么叫”兵不厌诈“啊——之后的考评得侧重于智谋了。
见众人已经来齐,他发问了:
”诸位,我军之前数日,为何能取胜?”
一员年轻将领站了起来,他叫陈昭之,从前叫陈大亮,是桓景给改的名字:
“大雨已近一整月,其中几乎没有晴日,敌军难以进行大规模行动,这是天时。
“敌军南有司马睿牵制,向东又有沙河为阻,此为地利。
“敌军抢掠过甚,不得民众支持,而中军又缺粮,军心动摇,此为人和。
“敌军不得天时地利人和,就来进攻我军,这是取败之道。我们能连续取胜,又有什么意外的呢?”
这个回答算是引经据典,中规中矩。桓景看着陈昭之,心想去年这小子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猎户,现在可谓进步神速,但还是远远不够。
从本质上看,除了冉良、王仲坚等少数人,新军将士仍然没有把兵书内化成自己的东西。总是先不假思索地有了个结论,然后再拿分析往上套。陈昭之的这个回答是个典型。
至少最关键和明显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在潜意识里,将士们在回避思考——
“陈昭之,我问你,如果你是夔安,直接率领万余人,跨河打我们的五千人,胜算几成?能不能建立背河阵地呢?”
“要攻破宁平城未必,但在沙河以北建立阵地不难。”
“那么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夔安只是不断派部队日夜袭扰,却不全军北渡沙河呢?渡过沙河不是对他更有利吗?”
陈昭之被问住了,顿了片刻,才支支吾吾地说:“夔安本来就是庸将,石勒的军心也已经动摇了,所以他们不敢进攻......”
随后,他像坚定了信心似的,声音有了底气:“对,我们是谯国民众的选择,是不可战胜的!”
新军军众都欢呼起来,由衷地感到高兴。桓景审视着他们,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此前半年,自己一直在给士卒们灌输打仗是为了民众的观点,士卒们对于胜利的信心已经深入骨髓。但他没想到这却是一项双刃剑。
军事教育不是灌输,盲目的信心并不可取。
“不对,完全错了。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么想,我们就完了!”桓景说罢,长啸一声,四座之内,新军众将安静了下来。虽然他们不能理解主帅为何如此担忧,但出于崇敬,都期待着他的意见。
“夔安之所以不断战败,无非两个原因:一是麻痹我军,使我军既骄傲自大,又疲于应付;二是以自己在沙河南岸的存在,将我军拖在宁平城!”
他起身,快步走向墙上挂着的豫州地图,将手指在四周略略一圈,最终点在了苦县的位置。
“如果石勒的军队出现在此处,王赞的三千人又无法守住,那么我们前往谯城的直接通路就算被切断了。”
刘瑞回忆起了之前张宾的信件:“这是之前张宾的说法,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证据能佐证石勒会采用如上的行动。”
“刘将军”,桓景直面刘瑞,“夔安的行动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夔安决不是什么庸将,他是石勒起兵之时就跟随身边的人物,每每独当一面,屡次大败晋军。现在我们新军中的小卒都知道渡河比不渡河要好,他夔安能想不到?
“这只能说明,如果他渡河后击败我军,我军溃逃回谯城,反而是他不想看到的。
“那么,他真正想的,其实是把我们一举歼灭在宁平城。现在他只是暂时没有得到消息,一旦石勒军队出现在我军后方,相信他会立刻进攻。”
面对桓景此番分析,新军诸将都将信将疑。宁平城毕竟是大家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之前也辛苦守卫了半年之久,如此轻易地弃城而走,实在是可惜。
见大家还在犹豫,桓景拍着几案,试图继续推一把:
“大家别忘了,人少的是我们一方。我们并没有资本冒险。石勒损失一万,他依然有十几万大军。我们的全部兵力,都不够损失一万人。我们不能继续在此冒险,必须缩短补给。”
见众人依然没有反应,桓景有些急了,他最后只能自己下命令:
“宁平城并非久留之地。今夜乘着雨势和夜幕,无论如何,我们都得立刻撤离宁平城!”
“那么去哪里呢?”
“先往谯城退!”
最终,桓景力排众议,以个人威望强推,新军众人也不好阻拦,只得答应下来。
是夜大雨,一路上桓景都在担忧夔安的行动,不过幸亏雨声掩盖了城中军队撤离的声音。新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撤离了
冒雨行了一整夜,五千军队终于进入苦县地界,靠近之前屯垦队所在的基地鸽子坞,军队已是疲惫至极,若非对桓景个人的崇拜和信任,恐怕是早已坚持不住。
饶是如此,桓景也隐隐听见队伍中开始怨声载道,而最近几次整队时,已经出现了逃兵的迹象。
雨停了,东面的天空难得出现了层层叠叠的朝霞。桓景却没工夫欣赏,他依然焦虑地不住向西回头,生怕身后出现追兵。
“内史,前方好像有一群士兵正在路边歇息。”
正当桓景回头之际,他身边的传令兵突然高喊。他重新向东望去,朝霞之下,一群士兵身着满是泥泞的盔甲,显得狼狈不堪,他们要么躺倒在地上,巡逻的士兵,则失魂落魄,仿佛行尸走肉。
直到这群人渐渐接近,桓景定睛一看,才发现他们并非全是军人,其中不少其实是当地的居民。
像是认出了桓景的旗帜,那群人中,有几个向西飞奔而来。那几个身影越来越大,桓景这才发现这几人都没有带头盔,盔甲也脱得差不多了,看来是离开战场不久。为首一人肩上还插着一支箭,他飞奔到桓景马前跪下:
“桓内史!我......”
他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了。王赞在苦县治军有多严厉?你们都是逃兵吗”
“内史,王赞将军已经战死了,敌军已经占领了苦县县城,我军几乎全军覆没。敌人在苦县大开杀戒,不分军民,现在只剩我们这几个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