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东岸战事不利,桓景赶忙下令一半人在西岸看守俘虏,其余军队皆沿浮桥渡过涡水。
此时已是午后,军队方才渡过一千人,他就急匆匆地带着已经渡河的军队冒雨前去与桓宣会和。原因很简单,对岸快支撑不住了。
他此时才意识到,弟弟所部打得有多么惨烈:为了防备骑兵冲击,东岸的新军和家丁们个个手持长矛结成方阵,但依然抵挡不住敌骑的猛烈攻势。河岸上满是逃兵,只有主力依然依托营帐激战。
东岸的这支骑兵明显比西岸那一队要来得纪律严明,打仗极有章法。面对手持长矛的步兵方阵时,往往将所部分为三队,步兵的矛尖面向任何一面,那一面的敌骑便回马拈弓射箭,而另外两队则向前冲击方阵的侧翼。
方阵侧翼一旦受到攻击,步兵没有长矛掩护,往往迅速溃散。敌骑用这种方法一连冲溃了三支长矛方阵。桓宣见势不妙,只能一边作战,一边向营帐中退去。一路敌骑尾随射箭,士卒死伤惨重。
桓宣军中本来多是本地应召的家丁,哪见过这阵势,纷纷败退做了逃兵,他身边只留下不到八百人依托营帐固守。
敌骑见营帐中多是障碍,纷纷下马步战,向营帐发起冲锋。待桓景匆匆赶到营帐时,敌军先锋已经杀入营帐。
见敌军先锋如此悍勇,桓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幸亏自己来得及时,否则桓宣肯定撑不过这一波攻势。
“你们的主帅已经溃逃了!浮桥已经被占领了!投降吧!”桓景一方发起了劝降。
想来东岸的贼军仅仅是不知道西岸的情况,才如此卖力进攻吧。毕竟他们已经成为了完全的孤军:西岸的部队已经全军覆没,而浮桥也被占领。对于涡水以东,这些人完全不知地利,找不着补给,显然已经是穷途末路。
“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然而出乎桓景的预料,对面却置若罔闻,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只顾在营帐中拼杀。
见对方毫无动静,新军的传令兵又喊了几遍,但对方依旧不答。在喊话的同时,桓景一直在观察着对面的战局。
仔细观察之下,敌军并不多,几次冲锋下来也算是损失惨重,大约还剩七八百人。其中冲入桓宣营中的有大约一半左右,而其余的则在不远处看护着马匹。然而就是冲入营帐中的这些敌军,几乎就可以将营帐中的新军击溃。
这是怎样一支敌军啊,桓景不禁也发出了感叹,这支军队不愧为石勒的老营,在连夜渡河极端疲惫的情况下,又是下马步战,居然也能如此凶悍。
“全军随我收复营帐!”现在是必须增援的时候了,随着桓景一声大喝,援军纷纷向营帐冲去。
此时全军硬冲营帐,显然可以解桓宣一时之急。但桓景时刻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如果剩余的骑兵冲击后背怎么办?这支骑兵可全是精锐,不比西岸那支在中午被击溃的骑兵。
但不能再多想了,能消灭一支是一支,之后的事情,只能祈祷下一波援军快速到来。桓景留了少量士卒殿后,便手提宝剑冲了上去。
此时营帐中,桓宣与属下正在苦战,他们在临时征召的家丁皆尽逃散的情况下坚持了一整天,现在看见南面援军终于到来,又燃起了信心,贼军先锋的攻势居然被遏制住了。
伴随着鼓点和唢呐声,桓景所部从南面进入营帐,加上在北面坚持的桓宣部新军,竟成功将贼军的先锋围在垓心。但死斗之下,敌军依旧不溃,新军士兵和石勒军皆厮杀了一天,现在个个精疲力竭,但依旧苦撑着不退。
雷声大作,雨点密集地打在地上,溅起混合着血液的泥土。
站立的士兵在雨水中怒吼,倒下的士兵在泥泞中呻吟。新军士兵在等待下一波援军的到来,石勒的士兵在等待接应的骑兵发起进攻。
等待之中依然有无尽希望,在希望照耀之下,战斧、长矛、刀剑互相撞击的声音,如死神的战歌一般在营帐上空久久飞舞。
此时敌军剩余的骑兵终于开始行动,战马踏过河岸泥泞的土地,向桓景殿后的士兵发起最后的冲锋。在湿滑的泥土上,有些骑兵滑倒了,栽倒在一片泥泞之中。但更多的骑兵则依旧踏过摔倒的同伴向前。
被桓景留下殿后的矛手则抱着必死的决心结成方阵,他们皆身着轻装,且因为人数过少,只能结成薄薄的阵势,无法完全用方阵厚度拦住敌骑,牺牲必然惨重。
骑兵冲击矛兵方阵,向来是勇敢者的游戏,看的就是谁先胆怯。上午西岸的骑兵之所以迅速溃散,正是因为敌方多数骑兵在最后一刻面对矛尖时,胆怯回马,打乱了阵型。但此次面对的是敌方先锋精锐,也是一群亡命之徒。
骑兵若冲撞上来,战马撞在矛尖几乎必死,而顶在最前面的战士也几乎必然被撞飞,但他们知道身后是谯国正在春耕的田地,是父母、兄弟、妻子,那么即使冒着死亡的风险,也必须坚守岗位。
“六十丈!”
“四十丈!”
“二十丈!”
后卫矛兵在一天之内第二次经历过骑兵冲击前的倒数,他们依然像上午时那样紧紧握着长矛,尽管此时他们已是身着轻装,阵型也薄了许多,但不变的是决心,他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骑兵和矛兵正正地相撞了,许多矛兵被撞翻、践踏,战马冲破了后卫防线,在桓景的后队中划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但终究被稳稳地困在了阵中。
随着战马倒地,不少敌骑落在地面,被一拥而上的新军士兵用长矛戳死。但也有勇悍者依旧爬起身来战斗。一时间营帐之中大乱,双方都分不清什么阵势了,只有身着皮甲的桓景士兵和身着黑色铁甲的石勒先锋在雨中互相厮杀。
“援军到了!”
终于一声高呼击溃了敌方的战斗意志,敌军依然在战斗,但是势头顿时一颓,仿佛知道已经必死的猛兽一般,进行着绝望而无章法的攻击。
桓景宝剑砍得卷了刃,已经换上了一把战斧。此时望着眼前死斗的石勒军,他感到分外地困惑,是什么让这群人如此死心塌地为石勒卖命?
明明对岸的友军已经投降,明明浮桥已经被占领,明明主帅已经逃离,为何不投降呢?此前桓景对俘虏说不上优待,但除了罪大恶极者,几乎都能保全其性命,再次之余桓景还正努力制止虐待俘虏的现象。
为何之前那些努力,这些先锋都置若罔闻呢?
率先赶来支援的是陈昭之率领的枪骑兵。陆陆续续有一千余人也渐渐赶来。战局迅速明朗了起来。天色渐渐暗下来,营帐中站立的敌军越来越少,终于随着最后一声长啸,敌军最后一个士兵被数根长戟刺穿,倒在了地上。
对战场的打扫开始了。
东岸的残余敌军几乎被全歼,只有三十余人因为重伤倒地而被俘虏。但这支军队对于新军也造成了不小的杀伤。桓宣事后收拢逃兵,发现临时招来的家丁已经逃散得只剩十余人,而新军本身也伤亡了四百余人。在河西的战斗中,桓景损失不到百人。
桓景回到营中,脱去湿透的冰冷铠甲,撑着脑袋,开始思考此战的意义。
此前在淮河,桓景见识过石勒老营的战力,但当时一是夜幕笼罩敌军混乱,二是我方兵力绝对优势,三是当时的支屈六手下也只是老营中的偏师,所以在支屈六死后,那支军队见河上起火,就迅速溃散了。
而此番支雄的先锋是老营中的精锐,是进攻的矛头,战斗力自然不同。想起之前陈县石虎率领的也是一支偏师,桓景觉得,某种意义上,这是新军第一次和石勒真正的老营精锐正面交手,新军通过了考验。
现在吃掉了谯郡南部的石勒军,至少后方补给无虞,兵力终于可以集中在正面对垒上了。夔安部的中军或许比今天这支骑兵更加可怕——
但那又如何呢?只要新军能展现出今日的气势,那么就算自己一时战败,在这样一支军队的拥护下也可以转战谯国各地,随时卷土重来。而石勒的军粮,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只是地方的战斗意志实在是个谜,东岸和西岸的石勒军反差大得离谱,他得搞清楚为什么。
一声高叫打断了桓景的思索:
“内史,邓岳的水师到了!”
此时在涡水上,昏暗的天色中,邓岳的船队姗姗来迟。
“传令全军,押上西岸俘虏明日登船,沿涡水回谯城。今日打得不错,但不能骄傲,接下来的两路军队,会比今天更难对付。”
“那么东岸的俘虏呢?”
“一共也没剩几个了,我会在船上抽空亲自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