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雅从台上走下来,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
“我素来尊敬刘越石,这才保你一命。如今口出狂言,可保不了你了。”他从身旁卫士手上接过刀子,用刀背狠狠地击打着温峤的肩膀:“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即使斧钺加身,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判断。”温峤不动声色地说:“你们这帮蠢驴!我好心来告诉你们求生之路,你们却如此愚顽,怎么能免得了灭族呢?”
温峤想起昨日临行前,桓景对他的嘱咐:樊雅此人欺软怕硬,只要一直坚持自己的立场,对方往往会被自己说动;而一旦露怯,反而有可能性命不保。
果然,见说客如此坚定。樊雅反倒起了疑心:“你真不怕死?”
“如果我对傻子讲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结果傻子听不懂,反倒把我杀了,这就算是我温峤识人不明。那么,这种情况我死了不也是活该么?”
一旁樊雅的卫兵群情激愤:
“你说谁是傻子?”
“放肆!”
“你这是求饶的态度吗?”
樊雅伸出双手,示意下属们安静,指着温峤说:
“酸文人,你说道理显而易见,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你的属下没等我开说,就拿矛尖指着我,这让我怎么说呢?”
樊雅一偏头,卫兵们只好悻悻地收了矛尖。温峤往地上箕踞而坐,毫无礼节地开始脱起靴子来。众卫兵都恨不得将这狂人痛揍一顿,但见樊雅没有发令,却都不敢上前。
温峤傲慢地指着樊雅,喝道:
“你以为我会说什么?说什么狗屁晋室大义么?我是那种腐儒么?司马家自己得国不正,却要别人来匡扶?”
樊雅瞪大了眼睛,司马家无道,这人人心里都清楚,但没人敢公然宣扬——他不禁点头,这狂士有些东西。
“那么先生的意思是?”
“石勒与桓景在谯郡征战,无非两种情况:一、石勒取胜;二、桓景取胜。我们不谈什么大义,今天就说利益。依樊君你的意思,那种情况会有利呢?”
“那还用说么?肯定是石勒取胜会有利啊?我的谯郡太守是石勒所封,而桓景是我的仇人。何况石虎最近又送信来,说待他们取了谯郡,肯定会让我重新回到谯城。”
温峤摇摇头:“此言大谬——你以为,石勒手下良将功臣如云,为何偏偏许你为谯郡太守?”
樊雅想不通里面的关节,只好说:“我手下有兵众两三千,在北谯郡亦有人望,足以为太守。”
“哈哈哈!这么些臭鱼烂虾,也配做谯郡太守?”温峤大笑起来,随后脸色立马严肃下来:“你的人望,早在白云坞一战之后,就在谯地荡然无存,这你应该是知道的。”
听见“臭鱼烂虾”这几个字,樊雅身旁的卫士又是一阵骚动,但樊雅清楚自己手下几斤几两,制止了他们:“肃静!还请先生指教。”
“石虎现在拉拢你,不过是为了稳住你,让你不加入桓景一方罢了。”温峤清了清嗓子:“听说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吗?只要石虎攻取谯城,为了保证涡水河道畅通,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呢?”
樊雅张目结舌,指了指自己,温峤严肃地点点头。
“石勒军之背信弃义你是知道的。从前在河北反复无常的历史就不说了。就拿去年来说,许诺苟曦做左司马,却找个由头就杀了他,兼并他的部众;许诺阳夏城人民投降即可不杀,却在入城后,为了军粮屠杀全城老幼。别忘了,屠戮阳夏的,正是这个石虎!
“现在石虎许诺你入谯城,你是想做苟曦呢?还是王赞呢?”
不光樊雅惊得冒了一身冷汗,一旁众将士也冷静下来。如果说石勒转而进攻涡水北岸,那么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在前线拼杀的他们,而不是他们的主帅。
温峤见众人没有回答,心中了然,看来他们已经听进去了,于是继续说道:
”而如果是桓景一统谯地,你虽然入不了谯城,至少做个富家翁是绰绰有余了。“
”主公!桓景是我们的仇人,你难道忘了......“一旁一个樊雅的谋士苦劝道。
”混账东西!“温峤不等樊雅回应,就转头斥责道:”你自己糊涂就算了,难道想害你主子灭族吗?”
他回头望向樊雅:
“当初桓景许诺过,只要你交出谯城,就不主动进攻涡水北岸。自那以后,他有违背誓言吗?”
樊雅摇摇头。
“你在北岸自称谯郡太守,他有干涉过吗?”
樊雅摇摇头。
“那为何相信背信弃义的石虎,却反过来怀疑信义卓着的桓景呢?现在没了司马睿的支持,反正你都不可能成为谯郡太守了,为何不趁着自己还有些实力,用一个虚名换取实实在在的功绩。难道非要等石虎全取谯地,然后磨刀霍霍杀过来吗?”
“先生一言,如拨云见雾!”樊雅欠身道。四旁的卫兵也啧啧称赞。
温峤摆摆手:“别恭维我,我只是看不下去蠢人犯蠢,来告诉你们活命的法子的!还不快拿地图来!”
樊雅不敢怠慢,命人取来羊皮地图,递到温峤身前。温峤也不道谢,一把夺过地图,在地上铺展开来,用手在上面指指点点。
“这里是谯郡,啊不,现在是谯国了。涡水把此地分开成两个部分。你在北岸,桓景在南岸。而石虎正顿兵于谯城之下。
“石虎的军粮,运去淮河前线,需要在苦县集中转运,苦县没有防备。现在桓内史想借你们的道,从涡水北岸,一路偷渡至苦县,然后一把火烧了那些粮草。
“你们不需要出一兵一卒,听明白了吗?”
樊雅慨然而立,拱手说:“让道是当然,我们也会派人加入突袭的队伍,北岸的渡船也会尽力协助。”
四月十日,苦县东面树林中。
连夜的大雨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桓景出城的动静。在雨声之中,桓景连夜调集军队,借由运粮船渡往北岸,在急行军之后,精锐两千余人重新在苦县附近集结。
寒暄之后,樊雅也折服于昔日仇人的气魄,于是尽发军队协助。由于在基层士卒之中,昔日仇怨仍在,所以两方仍分两处扎营。
此时城中守将康朱皮浑然不觉,依旧在和众部将愉快地饮酒吃肉。虽然苦县孤悬涡水以北,确实有被樊雅攻击的危险。前些日子,石虎少将军已经明确告诉过他们,樊雅为人怯懦,且已被许以谯城,自然不会来攻。
于是这几日,城中守军只管将谯地劫掠来的粮食,借由涡水水系调往后方。当然作为守将,康朱皮也高价倒卖了不少粮食给本地人,换来了大量财宝。在加入石勒之前,他只是一个卖履的胡人小贩,只是凭借年资高加运气好,成为了一方守将。
现在石虎将他调往后方,何不趁此机会捞一笔呢?
“前日诸君干得不错,现在我们靠财货之利,所获之丰,远胜过前线那些亡命徒。”他举起酒杯,向诸将祝酒:“在坐诸位,谁也不许向少将军举发我们私卖军粮的事宜!”
“我倒不怕少将军来查问,只是晋军如果过来袭扰,劫掠了我们的粮草怎么办。”一位刚刚加入石勒军的晋人富商忧虑地说。
他心中真正害怕的,倒是桓景的法规。原来桓景若抓住对方军人,还会审判一下,依罪行选择刑罚。但是对于他那样的己方“晋奸”,几乎皆以叛国论处。
“诸君只管痛饮,有少将军顶在谯城,晋军若要到苦县,除非天塌下来。”
忽然,一声惊雷炸起,好似天真的塌了下来,吓得康朱皮手中的铜酒杯也摔在地上。
“不好了!晋军攻城了!”一个小卒冲进宴席,将所有人吓了一跳。
康朱皮蓦地站起,“什么?多少人。”
“大雨之中,看不清有多少,大概几千是有的。”
康朱皮赶紧离席,登城眺望,只见数千军队分做两处,向苦县县城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