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声中,众宾客分榻入座,琅琊王、王导南向坐,顾荣、陆晔东向坐。祖逖、桓景、温峤等人则北面而坐,面朝琅琊王和东道主,这是对待远宾客的礼数。
与江东士人们的仆从不同,王府的侍从们说话格外客气。桓景凝视着几案:几案上摆放着从谯地运来的白酒,菜肴都是鱼蟹一类的珍馐,则还有用各种方式仿制的谯地豆腐——看来作为主人,王导确实在刻意向自己表示好意。
而桓景身旁,还侍立着周顗。于情于理,周顗算是他的老熟人了,安排在他身旁也算理所应当。但自己席上有了一个外人,桓景的疑心病又犯了,总觉得是王导特意派来监视他的。所以开席之时,他话没有多说,连筷子也没去碰,只是静待大佬们发言。
在王导几番示意后,琅琊王才面向诸位江东豪族,开口说道:
“诸位在江东已经经历几代,祖上德隆望尊,实在是江东的柱石。只是近年中原动乱,不少流民来此地避难,有所冲击也在所难免。前不久,就连陆家也被流民所劫,实在是令孤为此羞愧之至。
“不过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今日借王家晚宴,就是为了调解诸位。京口的流民帅祖祭酒就在座上,他已经承诺,将先前劫掠的财物,如数奉还给陆家。”
琅琊王的姿态已经是非常低了。但是面对琅琊王的说辞,桓景还是注意到,陆晔微微皱了眉头,倒是一旁的顾荣依旧慈眉善目。看来陆晔对于这一处理方式并不满意,之所以同意,还是靠江东士族领袖顾荣强压所致。
陆晔起立,朝琅琊王也不欠身,只是仰头饮酒,然后以余光瞟向祖逖和桓景。
“祖祭酒的好意,陆家心领了。不过你手下这群民,将来总不能不管管吧?江东清净之地,不是白白给这些伧鬼……”
顾荣赶紧用手杖顶了一下陆晔的后背,这才让他闭嘴,然后忿忿地坐下。四面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琅琊王勉强地笑着,向自己杯中倒了些酒,命左右递给祖逖:“陆卿性直,祖祭酒不要在意。”
琅琊王自己就是北人,伧鬼这种词听来也该是分外刺耳。
随后他又向陆晔点头:“放心,京口流民的事情,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
在琅琊王的示意下,祖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开始向江东士族们解释北伐的打算。陆晔箕踞而坐,两腿叉开,显然没把祖逖放在眼里。
这个陆晔怎么如此之傲气,难道江东士族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底牌不成?桓景将头向后偏,询问一旁侍立的周顗:“伯仁?我记得江东士族在寿春之战中损失惨重,怎么现在还是如此傲慢无礼?”
“这些人出身优渥,不过天然傲慢罢了。只是顾荣在江东人望尚在,所以能够统合这群土着。如果没有顾荣这个明白人压着,以这些人的智略,恐怕会被各个击破,其中不少要家破人亡。”周顗叹道。
桓景回忆起宴席之前的种种,好像顾荣确实是个识大体的人。其实江东士人并非个个都如此傲气,他想着,比如纪瞻就谦和得很,但是他不与其余士人往来过多,只是操习军务。大概有实务在身者,一般都不会如此傲慢。
“总之,现在逆贼刘聪在长安受挫,石勒在河北又根基不稳,正是北伐之时。不需诸位出兵出粮,鄙人请求带领所部流民北上,这样也可还江东一个安宁。”
祖逖语毕,席中并无喝彩声,江东士人只是交头接耳。桓景离他们坐席不远,多少也能听到几句。
“这群伧鬼又发什么疯?拼了命才逃到京口,现在又要往北边逃了?”
“这不是好事么?这些流民自去送死,留下我们在南塘又能夜夜笙歌了。”
“对对对,我们都去支持他们北伐,让他们自行滚出江东。”
这些话听得桓景一肚子火,但作为宾客又不好发怒。这时,王导的声音传入了自己的耳朵:
“相信诸君都赞成祖祭酒带流民北伐,那么这事情就这么定了吧。此外,今日还有一个贵客来到了建邺,也是请诸君到此一会的缘由。
“南面席上的那个高个公子,正是谯国内史桓景。”
桓景咬了咬唇:显然王导是想把话题从流民的事情上转移开,但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全宴席上瞩目的焦点——真是社死之至。按说自己穿越了这么久,本该对这种场面轻车熟路,但此时望着他的不是休戚与共的士兵;而是一群有可能不怀好意的陌生人,这种感觉多少还是有些不适。
王导继续介绍道:
“寿春之战中,正是桓内史献巧计困住石勒的舟师,后来又以偏师在淮北和石虎缠斗,立下大功,相信江东诸君都有所耳闻。”
江东士人虽然不知道北伐有什么意义,但寿春之战大家都关切得很,毕竟石勒在北方的所作所为,江东士人还是知道的。所以当初琅琊王集中兵力于淮河,就连陆家也上了全副家底。
现在王导提到寿春之战后,正如桓景所料,大家都看向自己,只觉手足无措:
“我不过是略施雕虫小技罢了,都是些小聪明。真正论寿春之战首功,还是王将军。先是定策不退兵,又在淮河上统筹兵马粮草,真是江东的定海神针啊。”
桓景想的是:还是把球推给王导,顺便还能拍个马屁。
但此言既出,江东的士族们又开始交头接耳。
“王导这北伧还配论寿春之战首功?”
“话不能这么说,不过江东的定海神针,就一定是我们江东人。”
坏了,桓景想到,江东人和王导这些侨姓士族素来不对付,自己刚刚是不是表现的太过亲近王导一方了。不要忘了,今天宾客还是以江东土着为主,而自己不过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将寿春之战首功安在王导身上,这话应该是琅琊王说,自己来说确实是孟浪了。
他求助一样地望向琅琊王,但琅琊王却神情轻松地望着王导,好像想看看王导会怎样解决这个难题一样。
只见王导低头微微一笑:“感谢桓内史理解在下的辛苦,然而依在下之见,寿春之战首功另有其人。”
他理了理衣冠,忽然起身,端起酒杯,从坐席离开,径直走向顾荣:
“论寿春之战的首功,还得是顾老!”
这未免过分讨好了,桓景心想。顾荣一开始就坚决鼓吹从淮河一线撤退。后来面对支曲六的突袭,顾家部曲一触即溃。虽然统合江东士族有功,但也不至于居首吧。
只见王导将酒杯双手上呈,身子微微鞠躬:
“江东各派互不统属,只是顾老心胸宽阔似海,十万人才能一朝汇聚于寿春。后来与贼军交战,顾家部曲牺牲也是最大,可见顾老保卫江东之志有多么坚定。这么说来,首功岂非顾老乎!”
毕竟顾家的部曲是直接被石勒军击溃了。按照牺牲越大,贡献越大的混蛋逻辑,王导硬是把道理圆了回来。
顾荣慈眉善目地接过酒杯,笑呵呵地说:“首功什么的,并不紧要。各位勠力同心,加上天佑琅琊王,降下瘟疫,方才驱逐了石勒。
“不过足下既然称我为江东的定海神针,那么鄙人也就不安地接受了。只是鄙人年老体弱,不能饮酒,还望王将军见谅。”
这个八十余岁的白发老人,将酒杯颤颤巍巍地举起,只是抿了一小口,就将剩下的酒水洒在地上:
“天地共证,我们江东齐心,必能使天下重归太平!”
好一个江东齐心!桓景将目光四处扫了扫,琅琊王、侨姓士人、江东士人各怀心思,流民怀抱安居乐业的心思来到江东,却无立锥之地,逼得不得不打劫!
大概也只有王导、顾荣这般人杰能够镇得住这些神仙了吧。此地终究不是干大事的地方,看来琅琊王要理清内部派系,估计没个几年是万万不行的,自己还是不要指望江东这边能够给多少援助吧。
宴会渐入佳境,大的议题无非是北伐和赔罪,江东士人都没有异议。于是宴会很快就进入饮酒博戏的环节,其间丝竹不断。
曲终,人散。
桓景在祖逖身旁,乘着牛车,返回祖约府宅上,他大致明了了江东土着士人是怎样的面貌,只是对顾荣格外好奇——这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是怎么能坚持到现在的。
“顾荣如何能够在如此心善的同时,统筹这些傲慢的江东士族呢?”他问祖逖。
祖逖苦笑,看着桓景:“难道你的真以为,顾荣像看上去那样慈爱么?”
“为人谦和、能居人下,怎么不是慈爱呢?只是这种性格怎么能镇住江东呢?”
“这个老头,当年可是个狠角色。”牛车上,祖逖微闭双眼,缓缓向桓景说起了顾荣当初在陈敏叛乱时期的故事,桓景一边听,一边惊得睁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在诸位侍从侍女的打理下,顾荣缓缓从大轿上步下,来到府中空旷的厅堂内暂歇。
按照惯例,顾荣命一个侍女烧上沉香,然后又命她端来梅酒。此时是秋天,离梅子黄时家家雨的时节早就过去了两个月,但当初制作的黄梅酒,盛放到现在,刚好香醇可口。
“老爷,酒到了。”
一个侍女约莫二八年华,声音不胜娇怯。她身材高挑,身型匀称,一双凤眼顾盼有神,不像是能下于人的样子。
顾荣看着这侍女有些出神:自己好像没见过此人,难道是新来的?不过顾府侍从不计其数,他倒也记不太清了。
“好了,放一边吧,我等下喝!”
原来刚才夜宴上,顾荣不是不能饮酒,只是不想饮王导递来的酒。
在杀死陈敏,三定江南之后,江东大族们的威望已经无以复加,当时顾荣志得意满,以为自此之后,江东已经是士族共治的天下。本来想着琅琊王也就是个空头王爷,可以立为傀儡,可没想到永嘉年间,中原动荡,竟有这么多侨姓士族南下。倚靠侨姓士族加上流民的力量,司马睿这个来历不明的竖子竟然也玩起了制衡之术。
所以琅琊王借着石勒南下的名义,力主王导为司马统摄全军的时候,顾荣没有反对。他希望在对石勒惨败之后,王导和侨姓士人失势,自己夺回兵权,既然军队由江东士族部曲为主了,那么就可以彻底扫清侨姓势力。
毕竟石勒是流寇,没有久志,估计劫掠一番江淮的百姓后,就自行撤回北方了。甚至,就算司马睿身死又如何?自己能够三定江南,就一定能再立一个傀儡,四定江南。
但若要侨姓得势,自己这些土着就成了二流士族,这是绝对不可忍受的!
当初自己和陆晔约定,共同溃败,让石勒兵锋直指寿春,可乘机夺取王导的兵权。
于是石勒渡河之时,江东豪族的部曲纷纷溃败,可想不到王导竟然故意用自己溃败来诱敌深入。又有谁想得到,半路杀出一个叫桓景的小子,出了个困住敌船,施以火攻的计策,石勒军竟士气溃散
自此之后,江东豪族既损兵折将,又没有捞到名望,声势一落千丈。幸亏土着财力尚在,加上自己奔走维持,江东豪族才勉强能和那帮侨姓抗衡。
可王导那厮,却又鼓动流民去南塘抢劫——这分明是要打击土着引以为傲的财力。
自己年纪也大了,还有多久能活呢?周围江东土着,除了纪瞻和周玘,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可纪瞻是个逍遥度日不问名利的家伙,周玘心胸又过于狭隘。举目四顾,竟无一人能成事。
他心中焦躁,接过一旁的梅子酒,小啜了一口。
睡意渐渐袭来,在杂乱的思绪中,王导、司马睿的脸庞渐渐扩大又模糊——他靠在椅子上,进入了梦乡。
梦境之中,这两张恼人的脸庞一开始围着他跳舞。后来,两张脸合为一体,却还是王导,只是表情变成了嘴角上扬的滑稽姿态,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顾荣感到血气上涌,仿佛回到了少年之时,愤怒地挥拳向王导击去,王导的脸碎作一地,可定睛一看,却全是各侨姓士人的脸:周顗、戴渊、谢鲲、羊曼……还有数不清的侨姓士人,都在冲着他笑。
他愤怒地斥责,这些脸忽然惊叫起来,仔细听来,却全是:“救命!”“救火!”
那声音越来越大,这些脸忽地旋转起来,在空中凑成了一张大脸——那是陈敏的脸!
“顾荣老儿!叛徒!还我命来!”在半空中,陈敏怒吼着。
顾荣惊叫一声,睁开了双眼,发现身上早已全是冷汗。
幸亏是一个梦,他深深地喘着气。耳畔是“救火”的声音——不知附近哪里起了火,下人们大概正忙着救火呢!
“不妨去看看”,他心中默念着,说罢便要起身,可意念好似离开了身体一般——
他的腿不能动弹分毫!
冷汗又冒了出来,他的意念挣扎着,但是无论是手、脚还是身子,都不能挪动分毫,话也说不出口,只在喉咙里嘶嘶做声!
这时,帷幕之后,一个高挑柔弱的身影闪出,是方才那个倒酒的侍女。此时她已经换了一副装束,士族小姐打扮,只是这身衣服有些破旧,而且对于这高挑的身材也过分窄小了。
“是不是——好想动,但——动不了?”那“侍女”俯下身子,将脸贴在顾荣耳边:“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吧?”
顾荣不断地眨着眼睛,
“马钱子,众人皆知是毒药,可惜没人通晓它的用法,只是上满剂量一击使人毙命,这样既暴露了自己,又过于便宜那些罪人。”女人温婉地叮咛着,却让顾荣心惊肉跳。
“我来告诉你正确的用法吧,如果先让人连续七日微微下毒,这时身体就会稍稍适应毒素。”她的眼神就像玩弄猎物的猫:“此刻再上满剂量,那么中毒者就会表现得中风没有区别,在接下来的一天内,中毒者会在五感渐渐消失的过程中痛苦地死去。
“看,我让你多活了一天,是不是很仁慈?我的顾大善人?”
顾荣疯狂地呼着气,嘴里不住的挤出:“嘶嘶撕——”
“想要呼救么?刚刚你睡着的时候,我在西南一角放了一把火。现在你的家仆都跑过去救火了,真可怜,没人会来救你了”,女子故作哀怜地抚摸顾荣的脑袋:“放心,火不大。我是冲着你来的,不会殃及无辜。”
顾荣挣扎许久,终于吐出一个勉强能辨认清的字:
“谁?”
“呵呵?谁?”那女人眼神中闪着仇恨,抖了抖衣袖:“五年之前,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穿着这身衣裳。你难道认不出来么?”
顾荣绝望地闭上眼睛,五年之前?他怎么可能记得这些?他还是有气无力地吐着气:
“谁?”
“哼!”女人冷笑一声:“也是,我那时还小,现在这身衣裳现在简直都要穿不进了,那么老贼又怎能认出我呢?”
“既然你诚心发问,就让你死个明白”,她俯下身子,在顾荣耳畔一字一顿地说道:
“蛇公要你去地府见陈敏,陈敏之女特来送行……”
顾荣瞪大了眼睛,只是呆呆看着那女子从厅堂正门走了出去了,消失在夜色中。留下自己瘫软在椅子上,思索着“蛇公”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