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聪的判断没有错,此时的桓景方才到达千里之外的谯地,光是补给就让他头疼不已,北上平阳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安定河南的豫兖二州才是当务之急。
为了避开戴渊的舟师,经过一个月艰难的陆路跋涉,流民大军方才来到谯地南界的当涂渡口。此地正是寿春以东百里,涡水与淮河的交汇之处,邓岳的船队早就接到桓景命令在此等候。而令桓景惊喜的是,淮南都督纪瞻也从寿春前来当涂迎接他,还带来了不少流民们紧缺的粮草,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祖刺史、桓司马,最近顾老仙逝,朝廷急命我回江东。恐怕此去之后,就要回家乡闲云野鹤去了。”在寒暄一番后,纪瞻有些伤感地说道。
看来在顾荣死后,侨姓士人就将一统江东政局。桓景心中清楚,无论执政的是哪位侨姓士人,王导也好、周顗也罢,都不会容忍一个江东豪族在寿春手握重兵。
纪瞻算是桓景认识的第一位江东士人,和其他善于空谈的江东名士不一样,这个生性清简,注重实务的白发老头算是桓景心中少有的真名士。他心中自然不舍,本来他还想着后方的寿春有靠谱如纪瞻之人负责转运,谯城粮草不成问题。现在看来,不知道寿春的下任都督是谁,对自己态度将会如何。
“琅琊王有透露出谁会接管寿春的消息么?”祖逖在一旁关切地问。
“琅琊王无意经营江北之地,现在你们二人既然扛起了北伐旗号,寿春必然会交由你们守御”,望着祖逖和桓景两人,纪瞻笑了:“寿春乃东南重镇,也是我经营两年的地方,现在可以说是固若金汤,你们可要好好守住,不要轻易丢给胡人和贼寇。”
纪瞻竟然如此坦然地对待将要取代他的自己,桓景不禁为他的心胸感到敬佩。不过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是疑窦丛生,他怎么会觉得自己能接管寿春呢?
“纪都督,为何你会认为琅琊王会让不才接管寿春呢?”
“琅琊王不是一向器重你么?而且方圆千里内,既忠于琅琊王,又手握重兵的,非足下莫属了。”
纪瞻的分析不能说错,但是显然纪瞻还不知晓自己正在被戴渊追击的事情。交往已久,桓景知道纪瞻也是个坦率的人,便原原本本地将在京口离开前,被戴渊追击的事情报予纪瞻。
纪瞻听后,本来略带伤感的面容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此事大为蹊跷”,他来回踱步:“但也并非无迹可循。”
“祖刺史与不才都是北人,不知江东政事,还望指教。”
“首先,下令追击你们的,肯定不是琅琊王,毕竟琅琊王赐给过你们二人欲虎符,派来的使节一定会用上。何况,下令停止北伐对琅琊王有害无益,这必然是在矫令行事。”
桓景和祖逖相视点头,当时他们发现此为乱命,也正是为了这些缘由。
“其次”,纪瞻继续分析,“下令追击你们的,也断不可能是江东豪族,顾老方才死去,他们自顾不暇,何况戴渊是个侨姓士人,必不可能被他们驱使。
“排除显然错误的两个可能后,就只有一个可能,侨姓之中,有人不希望你们北伐,或者希望你们驻守中原,但不希望打出北伐的旗号。此人在士人中的声望必然比戴渊还要高,否则戴渊不可能甘心来做脏活。”
王导?周顗?千里之外的王敦?又或者是隐藏在暗处的什么人?桓景愈发疑惑。
“敢问是谁呢?”
“我不知道,不过你们也没必要知道。”
“纪都督见多识广,还望指一条明路。”祖逖拱手问道。
“依我之见,江东的时局不是你们应该过度操心的。操心则乱。”纪瞻沉吟道:“你们现在手握强兵,只要保证内部精诚团结,外部百姓归心,又有那个阴谋家敢动你们呢?”
“但是我们还要从江东运粮来谯地……”桓景最关心的,还是粮食问题。
“桓司马不必担心”,纪瞻肯定地说道:“不管你们自己怎么想,也不过琅琊王是否真心,现在在世人眼里,你们就是琅琊王在外的强援。那些精明的从事中郎们肯定明白这一点,那么只要琅琊王还在江东主政,粮草必然能源源不断地从江东运过来。”
“纪都督说得是!可若有小人暗害琅琊王……”
纪瞻挥了挥羽扇,信心满满地打断了桓景。
“我猜测,那个躲在暗处不希望你们以琅琊王名义北伐的家伙,也只是不想看到琅琊王独大而已,并不敢轻举妄动。只要你们还有一支强兵,保证能随时杀回江东,那么暗处使阴谋的那个家伙,怎么能抵挡得住勤王的大军呢?你们若是北伐成功,琅琊王声名益显,又有谁敢贸然对他下手呢?
“总而言之,你们目光虽在北疆,但你们北伐成败与否,反而决定了江东的命运!当然,也不要忘了训练好兵马,若时局有变,时刻准备好从中原回援江东。”
桓景心中了然,赶紧下拜称谢。
现在虽然顾荣已死,江东豪族即将土崩瓦解,但琅琊王单薄的力量竟和侨姓士族达成了微妙的平衡。没想到当初作为琅琊王闲子的祖逖和自己,现在竟然都成了天枰上琅琊王一方的关键砝码——
只要祖逖和自己在北方发展顺利,军队越是强盛,江东琅琊王的地位就愈发稳固。
想到这里,桓景不禁开始佩服刘隗、刁协那些态度冷淡的从事中郎们。
扶着码头上的栏杆,纪瞻仰天长叹:“我老了,不能匡正时局,但你们二人尚在盛年,勉哉!勉哉!”
“我等必不负纪都督所托!”祖逖和桓景齐声应道。
流民在当涂分批运往谯城,又花了五天时间祖逖、桓景方才殿后北上。正当这时,他们果然接到了江东传来的手谕,其中下令立刻召回纪瞻,又将扬州最北端的寿春交由豫州刺史管辖——纪瞻果然料中了琅琊王的计划。
寿春秩序井然,桓景令邓岳暂时接管寿春防务,自己则北上进入谯城。
运送流民大军的舟舸渐渐靠近谯城东面,涡水两岸已然开始飘雪。幸亏自己到得早,涡水还未到结冰之时,船队尚能通过。
两岸风光依旧,只是树木少了不少。
自己离开前,谯城并无大工程,是什么事情要用到如此多的树木呢?桓景敏锐地发现了异常,只有战事,而且是攻城战,才需要如此多的木头来制作攻城武器。
果然,当船队靠岸之时,桓宣早已在岸边上等候,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樊雅又回到涡北之地作乱,现谯城兵甲攻城之具齐全,只等哥哥你出兵平叛!”
怎么又是樊雅?桓景猜到自己离开这些天谯地必然有变,但万没想到率先发难的,竟然是这个老对手。
待他细问桓宣之后,方才知道,先前的土断早就令各坞堡主惴惴不安,尤其是涡水北岸的坞堡主,由于投奔不久,一直怀疑桓景不把他们当自己人。后来桓景刚已离去,这些坞堡主见机会来到,暗中联系闲居谯城的樊雅。
这个郁郁不得志的前谯郡太守与涡北坞堡主们一拍即合,乘夜从谯城溜出去,重新打起了谯郡太守的旗号。本来被强行赎买土地的坞堡主们,重新开始接纳流民,由樊雅照齐王军队的方法训练部曲。
更糟糕的是,听闻桓景打起琅琊王北伐的旗号,西面的张平也开始蠢蠢欲动:借着忠于皇太子、反对琅琊王的名义,他终于有机会说服李矩保持中立。
此外,张平还写信给盘踞谯地东面徐州的王弥残部赵固——这是桓景第一次听说此人——率军从东面策应。幸亏回信被在涡水巡逻的冉良截获,桓宣才知道此事。
桓景头皮发麻,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心中烦扰至极——
还未能协助祖逖开始真正的北伐,自己就要面对各位窝里斗高手的围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