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边,青烟与雾气弥漫在河岸上,四处是烧焦的芦苇。冬季黄河干涸的河床上,四处是倒毙的杂胡士兵。但在最东边荣誉营的阵地前,也倒下了许多新军将士。
桓景揉揉冻得僵硬的鼻子,眼圈通红,打了个冷战。如果不是自己和李矩及时赶到,恐怕被全歼的就是陈昭之他们了。陈昭之对命令理解之僵硬,和李矩的迟到都在意料之外,但总算有惊无险。
前方斥候不断传来好消息,在昨夜敌军撤退之时,二旅的弩手一波射击彻底将敌军的撤退变成了溃逃,新军斧手一路追击,但敌人跑得过快,终究只能歼灭及俘虏部分,更多的敌军逃离了战场,但都不再能称之为军队了。
在清扫完战场之后,新军和荥阳军队联军继续向西,李矩作为向导走在最前方,桓景、桓宣一行人跟在他身后。
“李太守,残余敌军回往西和刘粲会和吧?”
“我看未必,昨夜敌军在最后关头内讧,残余敌军现在向西去见刘粲,无异于自投罗网。依老夫之见大概是跨过黄河冰面北上了。”
,桓景望向前方,黄河自西向东,千里冰封,望不到头,其上冰峰嶙峋,并不好行走:“如果踏冰而去,必然择一冰面平整宽阔之处,那么附近有这样的地方么?”
李矩眉头微蹙,还在为昨日迟到懊恼:“就我所知,洛阳附近较为平坦的河面,唯孟津渡而已。平时河面平坦,结冰时河面必然也坚硬厚实,人马足以踏冰而过。而且在渡口处逃兵可以获得给养。”
作为南方人,桓景并不清楚北方大河封冻时的情况,原来即使是上冻的黄河,也并非处处可行。
李矩试探着望向桓景:
“桓司马,既然如此,要不要借此机会一举在孟津歼灭残余的敌军逃兵。毕竟如果敌军堵在孟津,我们就不能北上佯攻并州,支援长安了。”
桓景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穷寇莫追,我们的目标不是这些逃兵。而是刘粲,乃至洛阳。只要拿下洛阳,驱逐刘粲,刘聪必然震动,就会将长安前线的主力调回来。”
李矩点点头,挥鞭遥指洛阳:“那么现在就去急攻刘粲?刘粲所部精锐,若要恢复元气,恐怕不可轻视。”
“不,刘粲会自退,我们只需追袭即可。”
“此话怎讲?”李矩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李太守只见刘粲所部皆是匈奴精锐,但他们的首领却是个花花公子,只图守住洛阳,并无远志。如果当初赵染来信无误,现在估计已经占据洛阳了。这样一来,刘粲虽然兵精,待在此地既没有补给,又要两面受敌,如果他手下有明白人的话,必然会让这个‘大汉皇子’先逃命要紧。”
综合各方面情报来看,刘粲并不是一个擅长打仗的人,无非是刘聪派到前线来镀金的。对于这种行为,桓景在后世司空见惯,在这种花花公子搞砸了事情的时候,重要的往往不是将事情挽回,而是避免公子本尊担负进一步的责任。
凭匈奴军队之精锐,若是拼死一搏,胜负尚未可分。可刘聪的精锐军官即使再有才能,聪明才智都用在护送刘粲身上,那么是万不敢冒这个险的。
“那么,若是真如司马所言,到了洛阳城下,大概只要面对赵染了,那么要如何行事呢?”
“这就得看赵染的态度了,这人实在难以捉摸,不过先容我好好想想。”
桓景正待好好思考一下如何,思路却突然被眼前阵中的喧闹引开。顺着士兵们的目光望去,此时西面烟尘滚滚自天而来,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像是一支骑兵部队,不知是敌是友。
“前锋,排矛阵!”前锋部队的军官紧急下达命令,将部队从行军队形转成两排矛阵。
直到马队先锋打出晋军旗帜,前锋的长矛兵才稍稍放松,将矛尖微微放下。新军先锋吹四声号角,三长一短;马队亦报以四声号角,三短一长,正符合先前的约定。
来者正是昨晚派出的全部骑兵,不仅有冲在前阵骑射的燕赵骑兵,新军老营的五百枪骑兵昨夜也在高肃的带领下,在骑射手附近随时准备接应,以防备对方的轻骑兵。
董、高二人行在最前头,跨马翩翩而来,这算是燕赵流民骑兵和新军骑兵的第一次合作,两人配合也算默契。董昭一马当先,送上捷报:
“马队除二人坠马轻伤,无一人掉队!刘粲军整夜未离开营地一步。”
看来昨日刘粲的主力确实是被成功拖住了,新军将士一阵欢呼。欣喜之余,桓景还是在担心孟津渡口的情况。
“你们自西而来,有无经过孟津渡呢?现在彼处是否仍有敌军。”
董昭回忆片刻,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我想起来了,回来的路上确实经过了一个渡口。但已经几乎没有人了,只有几个老船夫尚在。他们说不久前刚刚有一些逃兵从渡口处踏冰北上,为首的是一个叫什么麻秋的,说什么要去投奔石勒。”
石勒?桓景已经好久没有关注过这个老对头了。此地离河北数千里,也不知道这些杂胡逃兵能不能经过冬日的行军到达石勒那里。大概,要祝他们好运?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至少这些杂兵已经暂时不会与他为敌。
在与骑兵会和之后,大军浩浩荡荡,经过一天的行军,终于在日暮之时抵达洛阳城下。
在昏黄的日光之下,洛阳高大的城墙出现在桓景眼前。桓景并非没有见过这个时代的大城,但和南方建邺不同,此时洛阳附近并无商贩,只是一片肃杀萧瑟的平原,一座庞大坚固的城市伫立在此间,显得格外突兀。
在去年洛阳城陷落之后,王弥和刘曜洗劫了一番城市,就离开了。刘曜北返并州,准备进攻长安;而王弥则去了豫州,最后被石勒所杀。在这一年里,留守此间的,无非刘畅这一支偏师而已。
这一年来,刘畅除了修筑城池,并没有干其他的事情。洛阳城在他的手里似乎比以往要更加坚固。但若有商人经过洛阳的街市,也会被其中的萧条震惊。虽然有些许商旅冒险汇聚于此处,但和从前的首善之都相比,现在的洛阳城不像一座城市,倒仿佛一座巨大的军事要塞。
现在桓景眼前的就是这么一座城市。
而当刘粲到达洛阳之后,为了维持军队,更是洗劫了附近不少地方,于是除了和胡人直接做生意的商人,其余的商队都会绕开这一地方。洛阳附近也就愈发像一片荒地。但刘粲洗劫也不是没有收获,洛阳城中积攒了足够两万人吃半年的补给。若不是赵染趁乱拿下洛阳,刘粲在此地简直是固若金汤。
“那是什么?”走在最前方的冉良遥指城南处。
“如果没错的话,这大概是刘粲的营地了。桓司马料事如神,刘粲果然逃走了。”
桓景顺着李矩的目光:城南平原上,还看得见散乱的帐篷,那是刘粲的营地。从现场的狼藉程度看,似乎刘粲撤离是一个突然的决定,许多辎重都没有来得及携带。现在无论补给还是辎重都算进入了桓景的口袋。
“太好了”,冉良一边赞叹,一边策马向前:“我军这两天的补给算是解决了。今晚咱们去城中好好洗个澡,睡个够!”
话音未落,一支箭从城楼的方向射来,因为超出了射程范围,所以箭矢只是微微在冉良的铠甲上弹了一下,就掉到了地上。惊得冉良脊背发麻——若是自己再往前走一段,这支箭就要在自己身上扎一个窟窿了。
桓景见城头居然如此无礼,不禁怒火中烧:无论如何互相猜忌,一般两军初次见面,还会留一丝情面。赵染的这些手下为何如此嚣张,是连面上的事情都不装了么?
“我军奉诏北伐,追击伪汉刘粲,欲在故都暂歇!你我都是晋人,何苦互相阻拦?”
城头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传来:
“我们先前只是约定,共同击败刘粲,驱逐胡虏之后,我军占据洛阳。并未说过要和贵军结成同盟啊。这是我军的土地,请贵方速回。”
“同为晋人,虽然洛阳城为贵方所据,我们还是希望能够借道北伐。”桓景还想努力争取一下,先让步承认赵染对洛阳的占领。毕竟刘粲才远去不久,如果能够在洛阳附近暂歇,那么明日说不定就能追上刘粲的军队。
这时,城头上一声冷笑:
“你们若是向长安表奏我赵染为司州刺史,都督河南诸军事,荥阳一切大小事务都归我赵染节制,我就开城。否则,没有一点好处,我为什么要照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