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河阴渡过黄河之后,桓景溯沁水一路北上,从王屋山与太行山之间穿过,进入并州与司州的交界处。
若论兵贵神速,自然是沿王屋山以南的平原直插平阳最为迅疾,但自从刘粲逃回之后,刘聪将禁军调出一半,驻守在王屋山和函谷关之间的东垣城一线。
但桓景早就仔细翻阅了当地的地图,在咨询了当地土人之后,新军却选择一转进入并州的山地之中,在行军十日之后,突然出现在汉国后方,一举攻克几乎毫无防备的端氏城,随后长驱直入到襄陵城下。
襄陵是汉国京师平阳的东大门,距平阳不过五十里。而除了东垣城的禁军,其余匈奴禁军大部在太原前线与刘琨对峙,平阳城中兵力空虚。
唯有刚从洛阳逃回的败军,在刘粲的带领下回到平阳,一时城中尽是败兵。为了掩饰自己的指挥适当,刘粲将新军描述成了一支装备精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还将新军的数量极尽夸大。
正因为上述原因,平阳城中的匈奴贵族大为震恐,毕竟自从刘渊起兵以来,还未有晋军深入到如此境地。一时间平阳城中流言四起,有说桓景联合了刘琨一同发兵的,有说刘琨还请拓跋猗卢南下的,不一而足。
刘聪不以为意,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水平他是清楚的。正因为如此,虽然刘粲把桓景吹上了天,但刘聪依旧将信将疑。唯一令他惊讶的是,桓景竟然敢深入到如此境地,这不得不让他怀疑桓景是否还有援军,尤其是近在太原国的老对手刘琨。
他根本不怀疑自己是否能取胜,先前刘琨就是他的手下败将,这个桓景看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何况听说这支来袭的晋军是从豫州赶来的,如此长途跋涉之后,自然要休整许久,才能渐渐恢复战力。
但是,作为老于权谋的政治家,刘聪心中稍稍以盘算,就发现若是取胜,让一支名不见经传的晋军偏师攻克了洛阳,即使在平阳城下击退了他们,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倘使此时西边刘曜攻克长安,立下奇功,那么情况就不太妙了。匈奴人不似晋人那般唯礼数是从,只崇拜强者,两相对比之下,刘聪自己的威望就岌岌可危了。虽说刘曜这人看起来老实,但谁知道是否存有异心呢?
于是桓景一出现在襄陵,刘曜就将呼延晏派去,催刘曜回师。若是刘曜胜了,也不过是战胜了一支晋军偏师;而若是刘曜败了,正好削去他的军权。
刘聪的估计没有错,此时桓景的军队已经是疲惫至极,根本无力再进攻襄陵。无论是新军将士,还是荥阳本地的军士,自从成军以来,一直在平原上作战,还没有在山林之中跋涉过这么久。几日在山谷间跋涉,又攻下了一座小城之后,新军已经是强弩之末。
桓景和李矩都没有预料到地形竟然有如此大的损耗,所以现在仅仅只是依山扎营而已,好好休整军队。除了休整,几天下来,桓景一面派郭诵前往太原联系刘琨;一面拜访笼络此地的坞堡主。
除了用少许兵器,换取珍贵的粮食之外,笼络坞堡主主要还是为了保障后方补给的顺畅。出于先前和涡北坞堡主打交道的经验,桓景这一次本来担心坞堡主会害怕惹是生非,选择闭门不出,但没想到此地居民竟然出乎意料地热情。
先前刘聪持续对南方用兵,本地的晋人,无论士庶,都被压榨得极苦。他们不仅要供给军粮,还要征召壮丁。匈奴军士过境之时,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将他们作牛马看待,欺男霸女者司空见惯。
如今晋军竟然回到此地,自然被当做了解放者。
先是沿途的晋人官吏纷纷弃官投奔新军,之后居民则争相以牛酒劳军,又夹道观看前来的军队,更有年长者流着泪说:
“不图今日复睹官军!”
“民心可用啊。”在接待前来劳军的民众时,李矩如是感叹道。
“待军士休整完毕,桓司马何不乘势即刻进军平阳?”冉良正处在少年之时,血气未定,见到乡亲们如此踊跃,也是心潮澎湃。
桓景心中百感交集,他本来就没有做攻城的打算,只是为了吸引汉国的兵力,减轻长安方面的压力,这才进入平阳境内。按照原本的计划,一旦收到长安撤围的消息之后,他就打算回军了。
但这样的话,当地晋人就被抛在身后。自己虽然从未做出过承诺,此时却好像背叛了他们似的。他望向李矩:
“李太守,民心如此,实在出乎意料之外。可是我军并无攻取平阳之意,足下也是早就知道的。若是待胡虏主力归来,我军又得撤出此地,我担心——”
“担心什么?”
“我担心此地晋人怕是要被胡虏报复。”
李矩会意,苦涩地点点头:“的确如此,但战争就是如此,苦的永远是百姓。我们也没什么可以做的,无非带几个人回去罢了。”
两人陷入了沉默。冉良一脸激愤,但也无可奈何。
这个时候,沉默许久的桓宣发话了:“可以带几个人回去,也可以全带回去。”
“这是何意?”桓景、李矩不约而同地问道。
“从前武侯北伐,每次撤退之时,必然拔取当地居民回汉中,充实当地人口。而东吴几次北征,虽无一斩获,但也截取了不少人口。现在此地百姓心向朝廷,而洛阳、荥阳荒废,正需要人口。若是我军殿后,待百姓撤回洛阳,最后再撤军,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众人眼睛一亮,这个建议既能充实司州的人口,又能够让当地亲晋的势力不被秋后算账,确实是一条妙计。唯一的风险,只是新军必须殿后于此地。
“好,就这么定了。”桓景决定依言而行。
于是接下来几日,新军只是驻守原地,而他们身后,数千家当地百姓,正乘船前往司州。而刘聪见桓景驻守在山上,也并未发起进攻,双方只是对峙着。而前去联络刘琨的郭诵并无消息,看来争取刘琨的援军,并非是什么可行的计策了。
时间来到正月二十二日,桓景与平阳守军已经对峙了半个月有余,当地军民几乎已经撤退地差不多了,桓景打算再过两日就回军,毕竟两天前,长安方面刚刚传来消息,刘曜撤军了。
这个消息喜忧参半,喜的是战略目标终于达成,打了这么久的仗,又有回豫州种田的希望了。而忧的则是,刘聪从长安腾出手来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了。
只是,刘曜虽然善战,还不至于这么快到平阳吧?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再一次朝西望去。
在天边低垂的层云下方,突然出现了成群的骑兵。
“桓司马”,冉良慌慌张张地跑来,“驻守端氏城的王仲坚来报,在送完最后一批百姓之后,归来途中,端氏城南突然出现大批敌军。王校尉他……”
“他怎么了?”
“他见敌军势大,自行决定弃城向主力靠拢。”
桓景正欲发火,余光一瞟沙盘,端氏城正处在沁水河边不远处。这是自己来时的路——敌军有将自己团团包围之意。王仲坚的决定是正确的,先集中兵力,再谈下一步。
而眼前的骑兵似乎也不在少数,看来敌军主力已经回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