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一座皆惊。
卞壸睁圆了眼睛,拇指紧紧掐进拳头;祖逖则抚摸胡须,仔细思考着桓景此言的目的。而邓岳、唐泰斯等一众事务性的官吏只是低头,不愿继续将这一话题讨论下去,毕竟这种方向性的讨论,不是自己应该参与的。
“桓司马出言未免过于孟浪,莫不是拿我们打趣?”桓彝赶紧出来打圆场。
“不”,桓景不疾不徐地说:“这是我从司州赶来的路上,深思熟虑的结果。”
见众人一脸不解,桓景知道,自己必须解释明白。好在自从转战并州之后,他已经想了数日,把应对方案想得比较透彻了。
“首先,琅琊王的手谕是真的,诸君想必都清楚,只是不愿提及罢了。这道手谕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说明,不管琅琊王是否被蛊惑,希望我调往司州,确实是江东士族的共同意思。
“那么为什么希望我离开豫州呢?大概是有人猜忌罢了。如今豫州初定,正是休养生息,恢复民力的时候,不宜授人以柄,使自己先乱起来。”
祖逖点头称是:“不过是因为半年之前,桓司马还只在谯国一隅之地,地不过两郡而已。自与君北上以来,不过半年时光,就统一了豫州,并且向东与蔡豹、苏峻结盟,向西拿下洛阳,向北击退石虎。如此奇功,自太康以后未之有也。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我与足下横跨二州,琅琊王处,必然有人看着眼红。”
他语调一转:
“不过,燕赵流民与豫州兖州军士方才磨合不久,若是就此分开,还是过于可惜。要不要再向琅琊王处送信,拖延一阵?”
“我们并非是就此分开”,桓景答道:“司州本来就是要地,与豫州唇齿相依。豫州地势一马平川,不利于防守,而司州西有崤函之固,北有成皋之险,正可为豫州藩篱。”
洛阳西面是函谷关,自春秋以来就是险绝的关隘;而成皋关在洛阳东北,荥阳境内,扼守着从并州前往司州的道路。当然,在原时空的历史里,正是在祖逖的经营修缮之下,成皋关有了个更加脍炙人口的名字——虎牢关。
“此外,祖公既为都督四州诸军事,本来就需要一块地盘”,桓景继续说下去:“祖公治民,尤其是与世家大族打交道,较我经验更为丰富。
“祖公说过‘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若是依照祖公过往方略,豫州此时正是应当无事以休养生息的时候,治理豫州者,非足下不能有他人。
“方今同心戮力,恢复故土。我的后背,只能交给祖公才安心。”
桓景半是恭维,半是真心话。祖逖历史上就是以治理豫州闻名,军事上的成就倒在其次。若是把豫州交给祖逖,则后方在一个有北伐之志的人手上,是不会缺乏粮草的。
祖逖也被这话感动,伸出手,两人紧紧地将手握在一起:
“若非桓司马去年一席话,老夫还在京口不知所为。今日足下又将一州之地交付于我,祖逖何以为报?必当足兵足粮,以供司州,才能报桓司马大德!”
“以后不是桓司马,是桓刺史了……”桓景见祖逖如此恳切,终于放下心来,原来祖逖并没有忘记自己当初如何劝他北上,京口的大江和战舰,又在他的脑中浮现起来。
“至于颍川、襄城二郡,本是张平所属故地,想必祖公只是派军队震慑,还未能好好治理。洛阳荥阳一线未免过于狭小,还需后方依仗,希望祖公能将此二郡交予我治理。”
“那是自然”,祖逖爽朗地笑了:“我甚至会向琅琊王回报,就说将来将此二郡划归司州,而寿春划归豫州管理。如此一来,这些地方,本来就是足下来打理的。”
商议既定,众人只是在卞壸府上简单地宴会一番,在宴会上,桓景提出自己要再一次离开谯城。众人诧异,但立马都明白了意思,随即叹息,只是饮酒而已。
桓景不愿让百姓知道自己来过谯城,毕竟若是百姓挽留,他没法保证自己不心软。而且虽说刘琨已经在后方策应,但汉国会不会趁着自己离开,向洛阳发起进攻,也是未知之数。
于是趁着夜色,他又匆匆从谯城出发,返回司州。只是这一次,他是与谯城剩余的新军一起出发的,卞壸、邓岳、唐泰斯以下一系官吏都跟随。
唯有桓彝依然留在谯城,依照商议,祖逖将会回复琅琊王,让他担任谯国内史。至于这么做的原因,首先是桓彝在龙亢郡算是世家,又足够忠诚,那么将来祖逖若是要制衡世家,或许能派上用场,而自己和祖逖合作,也需要圆滑的且老于吏事的桓彝作为润滑剂。
三更时分,新军及官吏千余人沿着涡水西进,离开谯城已有一个时辰。
月色洒满大地,苍蓝的天空之下,桓景眼前出现了一座坞堡,坞墙上失于打理,已经爬满了藤蔓。
“是白云坞”,军士和官吏中尚有当初从白云坞带出的老兵,此时不禁叫出声来,在队伍中引起一阵骚动。
是啊,计算路程,也应该是到白云坞了。几个月都在外征战,连亲手修缮的白云坞的样貌都记不清了。桓景心下泫然,转战并州时的辛苦并未让他落下一滴泪,此刻此景却让他眼眶湿润起来。
天地之大,但能容身处,却不多。作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站,白云坞、还有白云坞里面的家人,使得自己从一个懵懂的意外穿越者,成了一地大员。
他长长地叹息,命运真是不可捉摸。而前路的艰险还在等着他。
此次放弃豫州,离开谯城,与祖逖所述的,不过是表面的理由。其实他还有三点原因没有说出口,但这些原因也没法当着祖逖和将士们的面说。
首先,凭借威望和能力,除了晋室,祖逖不太可能受制于其他人,而自己同样不是甘为人下之人。而且与祖逖不同,祖逖虽然对于琅琊王说不上多尊重,但总还是忠于晋室,自己则对晋室完全没有忠诚的必要。长远来看,这些细微之处终将放大,就使得潜在的矛盾总能被人利用。
作为原时空的祖逖粉,桓景不想将来与祖逖起冲突,但今日是祖约,明日又是别的什么人来构陷,那么若是两人都在豫州,终有一天矛盾会扩大到不可弥合。倒不如早早地亲兄弟明算账,划清势力范围,还可以卖祖逖一个人情。
其次,洛阳一带,不光是地势较豫州东部险要,最重要的是,地缘上与汉国相接。从前谯国四面皆是晋人领地,自己以北伐的名义兼并了豫州诸势力,总有点拉大旗作虎皮的意思。而现在再以北伐的名义扩张,对手是汉国,也就是晋人眼中的胡虏。
从前汉国数次南侵,烧杀过甚,中原百姓早就恨透了这些胡虏,所以即使汉国再来进攻,至少己方民心可用。而刘聪自从攻陷洛阳之后,渐渐沉湎于酒色与五石散,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英武之主了。这些信息是这次转战并州从当地百姓处听来的。
另外,如果按照原时空的历史轨迹,刘聪死后不久,汉国必然内乱,到时候吊民伐罪,就可以全取匈奴汉的全部地盘。
最后,无论是司州还是襄城、颍川二郡,都是先前在永嘉之乱中被胡人和流寇破坏严重的区域,这些地方能逃的世家大族基本都逃了。在大战之后剩下的一些坞堡主,多是李矩、郭诵这种流民帅,本身忠诚可靠,而且精于战事,艰苦朴素,有着较高的纪律性。这些流民帅,加上四面汇集的流民,才是可靠的基本盘。
桓景刚刚穿越的时候,按照自己在原时空的观点,认为晋代的世家大族已经从根子上腐朽了,所以想拉起寒士与流民,和世家大族对抗。但收益寥寥,反倒激起了豫州士族几次叛变。原因还是寒士与流民,只要没有组织,就是一盘散沙而已。
而司州的流民帅、还有新军本身,就是天然的凝结核,只有军事化的组织,才能在士族体制之外,建立起自己的根基。后世刘裕的北府集团、拓跋珪的代人集团,莫不如是,但最相似的,还是宇文泰的关陇集团。至于这些人将来会不会成为新贵,重新走上士族的道路,这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自今日起,自己正式成为了一州之主,只是没想到是在司州而已。
从前作为穿越者,自己只是随波逐流,希望活下去而已;而或许是从这个时刻开始,桓景正式立下了对天下的野望。
他的目光从白云坞的塔楼上移开,再次望向前方,策马扬鞭:
“小憩已毕,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