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景以己度人一番,若是自己修筑坟墓,倒是真有可能将一些现代知识埋进去,以待有缘人。这么看来,其中应该有不少值得自己仔细研究的东西,当然在葛洪看来,这就是张华的“仙术”了。
但葛洪的推理未免也太过粗疏了,提供的线索也太少了,这是桓景的第一反应。
桓景的第二反应,则是回想起了原时空的友人。虽然说挖掘友人墓地这件事情,显得过于离谱,自己应当阻止才是。不过由于线索太少,大概率是找不着,倒不如先顺着葛洪的话说下去,看看他还知道些什么。
“就算是这样,足下怎么知道,张华的坟墓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
葛洪轻抚胡须:
“求仙之事。何况雷华还给了我线索,那是他父亲经常念叨的几句诗……”
听闻此言,燕燕面色煞白,几乎要昏厥过去。桓景突然意识到,这里就有一个张华的至亲,在骨肉至亲面前,谈论开掘张华陵墓的事情,未免过于残酷。
桓景赶紧扶住燕燕的柳腰,同时示意葛洪打住,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燕燕面色稍稍和缓一些,却没有责备葛洪的妄言,只是脸上又哭又笑:
“方才说到诗句,我只是想起和爷爷最后一段时光,所以感到悲从中来。
“那是爷爷生命中最后一个月,当时贾后刚刚不顾他的劝谏,杀害了太子司马遹,他好像对于即将到来的动荡和自己的死亡有所预见,所以有一晚嘱咐我说,他早就将毕生所学安置在了他预先修好的坟墓里,以待有缘人。
“他还说,若有识得几句诗者,即是有缘人,可以引那人去他的墓室,也权当是见老友最后一面。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爷爷说的老友估计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你们说的不会是同一句诗吧……”桓景突然想起两人都提到了诗句这一关键词,冒冒失失地插了一嘴。
燕燕拭干泪水,仰面吟诵起来:“人言此地,夜深常见——”
“斗牛光焰!”三人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诗。
葛洪和燕燕不约而同地看向桓景。若说两人能说出同一句诗,尚是因为皆出自张华所托,那么桓景也能吟诵出这句诗,也未免过于怪异。
“所谓有缘人,居然不离枕席之间。”葛洪立刻悟到了桓景应当就是张华所说的有缘人,委婉地提示燕燕。
桓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捧起燕燕的脸,轻声地说:“我与卿祖有旧,你还记得白云坞作坊里向我表白的那一天,我为何匆匆离开吗?因为我当时还不能接受,自己所爱之人,竟然是那位故人的孙女。”
燕燕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夫君和爷爷居然早就相识,就是在桓景所谓的“原时空”或者说是他们狐狸精的国度。
“此所谓神交古人也,又遇一件奇事。”事主在前,葛洪就没有细问,只是因为又发现了一件新奇事而几欲手舞足蹈。在他看来,桓景或许是在梦中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与张华有所感应。
桓景见两人对于自己身世皆有所悟,赶紧向四周望望,幸亏先前看台四近的看客早就被侍卫驱离了,所以此间并无他人,这才安心下来。
“无论如何,请二位千万不要将我与桓景有旧之事传扬出去。记住,天地之间,只能有我们三人知道此事。”他握住燕燕的手:“自家夫人我信得过,但抱朴子先生,还烦请足下立誓。”
葛洪浅浅一笑,即手指苍天,以天地为名立下誓言:“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抱朴子立誓曰……”
在葛洪立誓之际,桓景长舒一口气,终于开始尝试理一理脑中这一团乱麻。
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中学时代的一个暑假,那时赵渝刚刚高考完,就来辅导这个小兄弟。辅导之余,他们聊到文学,聊到人生。聊到最喜欢的诗词之时,赵渝一本正经地说:
“我最佩服辛弃疾,能文又能武。他的词文辞慷慨,又多用典,你多读读,对古文、还有写作都有好处。”
“那么渝哥,从哪一首开始呢?”
赵渝双手抱在胸前,目光越出窗外,一副胸怀大志的样子: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
他蓦然想起来,辛弃疾所谓“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正是用的历史上张华的典故,就是指的方才葛洪说的雷焕望气得剑之事,怪不得自己这么熟悉。
晚年面对政坛的波诡云谲时,张华想必经常念叨这句诗,大概也是发觉自己年少时所学的诗句,竟然早就预见了自己后来的一生。这么一种循环,真是可笑又可叹。
“这么说来,张华墓穴的位置,和这几句诗有着莫大的关系”,葛洪立誓已毕,又将话题拉回了墓穴之事:“可到底是什么呢?”
三人仔细思索,桓景觉得有些心烦,于是习惯性地四下张望,希望找到一些灵感。
暮春的日光下,洛阳的街道历历在目。即使经过几番劫掠,已经没有剩下什么高大的建筑,街道旁唯有军营和简陋的草棚而已,但是街道的布置规划依旧与其全盛时期一致,显得井井有条。
桓景望着又长又直的街道出神,忽然一个念头钻进了他的脑袋:
“燕燕,你还记得,惠帝年间,这些街道是怎么命名的么?”
燕燕蹙眉,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但见丈夫信心满满,又倾向于相信他竟然真的找到了线索:
“天上有二十八星宿,对应地,洛阳也被分为二十八区,皆以星宿命名。”
桓景紧握双拳,几乎要跳起来:
“那么,在斗区和牛区交界之处附近,令祖可有产业。”
“倒是有一间小屋子,平日并不太去,当初只是开了家当铺,交给掌柜的打理”,燕燕用银铃般的声音缓缓叙说,忽然声音转为激越:“夫君,你是说,所谓斗牛光焰,说的是那间屋子。”
“没错!燕燕、抱朴子先生,你们不知道,这几句诗还有上下几句,与今日之四言、乐府皆有不同。然而张华舍弃上下句,唯独强调斗牛光焰,正是因为斗牛二字,既可以表示星宿,也可以表示方位!”
葛洪大感惊讶,仔细想想则不无道理。可叹自己平日颇通星象,却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也只怪自己并不熟悉洛阳地理。若是早知洛阳街市以星宿命名,“斗牛”二字简直是明示了。
“事不宜迟,夏天就要到了,五月就要刈麦,北面又虎视眈眈,所以在下并没有什么空闲再等待了。必须要尽快发掘墓穴。”
“那么要以什么名义呢?”
燕燕意识到,这种事情本应秘密进行,并不宜大肆声张,百姓不知道祖父临终的嘱托,大概会以为发掘祖父陵墓的自己不孝。本朝以孝治天下,这种名声的影响自然极坏。
何况若是因为流言,惹来盗墓贼,反倒是会被他们抢了先,最终什么也找不到。
“卿就说随我游历洛阳街市,忽然回忆起了年少之事,百感交集。从前张华是仓促下葬,礼遇甚薄,今日方才决定为自己祖父迁坟。”
这样一来,不仅孝的名声有了,而且也避免了盗墓贼的觊觎。
三人最终决定用这个理由作为掩护。
于是当日中午,一个消息在洛阳不胫而走:说是新任司州刺史的夫人,发现了祖父张华的坟墓,于是决定重新迁葬当初匆匆埋葬,且身首异处的祖父。
在城中闲人都在感叹刺史夫人孝心之时,桓景紧急调集荣誉营的士兵隔绝了斗区和牛区之间的这座小屋,只有亲卫进入屋中协助发掘。
小屋残破不堪,墙壁上是雨后刚刚发出的青苔、地砖则已经被野草撑开。望着这座故人留下的小屋,桓景叹了一口气,就在小屋正中插下了第一铲。身旁亲卫亦随之开始发掘。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小屋内挖出了一个半丈深的洞。桓景正在疑惑到底能不能是不是自己猜错了的时候,他感到铲尖碰到了一件硬物。
他小心翼翼用铲子将泥土拨开,只见泥土之下,出现了一个铜环。他跪在地上,亲手理开泥土,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红木做的暗门,原来那铜环竟然就是暗门的门环。
在燕燕的催促下,他将门环稍稍一提,一条漆黑的墓道出现在他的眼前,墓穴的陈腐气味散发在整个小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