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程:
“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去多年了。今日得到消息,贾后刚刚杀害了太子,看来我是活不过这个月了,在这最后几天里,没想到还是会忆起穿越前的故人。
“不知道你会穿越到谁的身上,是士人还是流民?虽然,大概率没有希望在乱世活下来,或者即使活下来也不再有希望看到这封信。但若是看到这封信,先请接受我的歉意,还有若干作为过来者的忠告。”
原来赵渝一直知道自己会穿越,甚至从“歉意”一词看,他和自己穿越这件事情绝对脱不了干系!桓景感到血液都要凝固了,手指僵硬地拿住帛书,眼睛却飞快地向下扫。
“这一切都源自于一次实验事故,就在那天你来我家做客的时候。如果你是在我穿越之后十五分钟左右到达,并且又去了地下室的话,那么你应该会穿越到永嘉年间,也就是所谓五胡乱华的初期。从现在朝堂上的政局来看,这件事情大概又是不可避免的。
“无论如何,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唯一有用的信息是,不要想着有什么现代物资来辅助你,也不要指望穿回去——因为我试过了。我确实做过物穿的实验,但成果你也看到了,只有两把剑还有一本书,这也是一开始偶然带到这个世界来的。
“当然那本书很好,至少可以帮你弄清楚江东那边将要有哪些人物,他们分别出自什么派系。书中还有附有西晋谭其骧版历史地图,应该也可以帮上忙。不过千万要注意,时间线会变动,历史是否一定会如是发展,我也不能肯定。”
看来直到死,张华、或者说赵渝,也还是不愿意透露物质穿越的秘密。不过至少他给自己留下了分析未来历史脉络的工具,桓景此前一直不愿意参与江东那团乱麻,就是因为不熟悉这些士人之间那些纷繁错杂的关系。毕竟自己只是对历史稍有爱好,石勒王导之类也罢,多如牛毛的小人物自己怎么可能弄得清楚呢?
现在有了人物脉络,还有历史地图册,眼前总算不是一片漆黑了。
“说到历史,实在惭愧,虽然早做过穿越的准备,但我并没有料到自己会意外魂穿到一个寒士少年身上。虽然我尽力想更改日后五胡乱华的结局,并且解决士族庶族之间的矛盾。可在这个依靠门第的时代,我尽力了一辈子也没有能够改变什么东西。
“但是,这其中也似乎有奇怪的命运在作祟。说来也好笑,我这一辈子,越是努力避免什么,最后就越是发生什么。
“当初我百般劝说司马炎不要立司马衷为太子,结果反而被他猜忌,加上世家大族不待见我这个寒士,就被发配去幽州任了几年官。司马炎也坚定了立太子的信念,最终司马衷上了台,杨骏成了辅政大臣。
“司马炎去世后,我被杨骏召回京城。杨骏也是个外宽内忌之人,对我多有防备。举目四周,世家大族已经几乎全被他用高官厚爵收买。宫中有杨太后、朝堂上三杨皆处高位,几乎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这时我突然发现,历史上最坏的路子,反而是唯一有希望的出路——我选择了贾后。
“贾后本来只是司马炎用来拉拢贾氏一家的棋子,但这枚棋子显然不够安分。贾氏一家明显被杨氏压制着,怨气极大。于是在我劝诱和策划之下,贾后先是利用司马亮杀了杨骏,又利用司马玮杀了司马亮,最后嫁祸于司马玮。
“这样一来,无论是士族外戚,还是司马家的实权派或者是少壮派都被一网打尽。而贾后一妇人耳,只知权谋,不懂政务,只能将政务全盘委托与我,我终于可以大展拳脚。数年之内,西北虽有饥荒和战乱,总还算是压了下去,而内政则可以说是海内晏然。
“对于王衍那样的士人,我极尽打压;对于氐羌、鲜卑等部,我剿抚并举;至于司马伦这个祸首,我把他送上了西北前线。而对于一般的寒门,即使他们身份穷贱,从事杂役之类的工作,但只要有一技之长,我就会推举他们。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中原不乱,那么寒族就会和士族在朝中制衡;而只要中军尚在,边疆那些蛮族也掀不起浪来。”
桓景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惠帝初年宫中的事变,贾后上台,竟然出自自己老友的手笔。可叹老友使尽全身解数,甚至使出毒计,也未能挽救这个被诅咒的王朝。
“但我低估了一件事情——那妇人的权欲。先前我想过规劝她,于是写了《女史箴》来规劝她。但这时权柄已经尽在她掌中,又如何能光靠口舌说服得了?
“何况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她了,因为她是我权力的来源。现在朝中上下都认为我是后党,那么如果我再要拔除她的势力,也就是拔除自己执政的根基。
“我早就知道这毒妇想杀害太子的事情,所以一面劝谏,一面暗中派人保护。所以即使太子被废,也还活着。只要他活着,那么反对贾后的力量就找不到大义名分。可叹,保护这毒妇,居然就是保护我自己。
“万万没想到,我旋即收到了贾后的礼物:空荡荡的盒子里只有一张纸条,上书‘卿欲学荀令君乎’。是的,她把我当荀彧了。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以往自以为牢靠的权力,是建立在沙子上的。
“还能怎么说呢?有了今日,也算是我活该,只是可怜了天下苍生,要在之后的动乱中受苦。中原陆沉,势不可免。”
桓景感受得到张华字里行间的绝望,即使有着超越时代的见解,也依然无非挽回局势。
“如果说这一切有什么教训的话,就是千万、千万不要受制于人,要依靠自己的派系、自己的军队。可惜我生于治世,又只是寒族,只能借力打力做到这一步。
“到了你穿越的时候,大概已经是乱世了,在夹缝中生存才是第一位的。找着机会就要自立,不要想着什么匡扶晋室,它大概是扶不起的。”
一边读着信,桓景一边点头,眼眶也有些湿润。自己方才经历了豫州那堆破事,被迫和祖逖分开,正是因为先前粮草受制于江东,而且名义上是在琅琊王名下。如果自己是石勒,其实反而没有这些束缚。
”我帮不了你什么忙,只有一整屋子典籍或许有用。把它们分为三类:典章制度、地方方志、还有技术书籍,这些都是经过多年积累下来的。
“作为现代人,不要想着能推进多少技术。要恢复现代社会的技术,看似只要知道原理,其实细节才是难处。我试了一辈子,也不过试出了一些器械的关键参数。
“你要忙着在乱世生存下去,那么就更没有时间将精力浪费在繁冗的实验上面,直接用我记录在帛书上的就行。在锦囊中的另外一个竹筒,是典籍的清单,你对着查阅即可。
“祝老友好运。至于我的话,死期将至,惶惑不安,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读完整封信,桓景脑中感慨万分。自己对于穿越的难度还是估计得不够。先前虽然历经艰险,依然幸免,只能说运气好占了主要成分。
张华几乎已经逆天改命,只是在贾后这一点上疏忽了,最终就全盘皆失。自己将来也会在这种幽微之处失算吗?毕竟这不是游戏,自己只能活一次,再小的危险也是可能致命的。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沉,只感到责任重大。
“桓刺史!”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他赶紧将信收好到袍中,然后推开了房门。
“康末檀和我已经收拾好了,明日就要出发去凉州,所以今晚特地来找刺史您道别。现在康末檀,还有太夫人和夫人都在主厅等着!”
原来是冉良带着康末檀来了。他这才想起,昨天在戳穿并收服了康末檀之后,自己命他带着自己的信使,经过汉国地界,去出使凉州的事情。
自己初到司州才几个月,人生地不熟,对于四周势力并不熟悉。汉国自不必说,乃是最大的敌人。而作为名义上的盟友,关中的小朝廷、上邽的南阳王,还有凉州的张轨或者张寔,都和自己完全没有交流。
而南面是什么情况,他也只是粗浅地了解到江东派遣王敦前去平叛。毕竟隔了豫西的山脉,南阳襄阳那边的事情暂时还波及不到自己。
不管怎么说,先前豫州的商业情报网,在司州已经不能用了,所以探查周围情报是件首要的事情。桓景早就计划派一人一路向西,另一人一路向南,分别刺探关中和荆州的情况。
所以昨日帮康末檀还清赃款,也不算是临时起意,而是向西刺探关中陇西计划的一部分。
至于这个信使,首先他不能让胡人起疑心,又得足够激灵;冉良虽然年少,但早在军中历练颇多,又是传令兵,生得一副伶牙俐齿,倒正适合。
“道别的话不必多说,正是宵夜时分,临行就喝个酒吧,去了凉州可没有这样的好酒了。”
他拉着冉良离开书房,径往家中待客的厅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