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桓彝一拍脑袋,如何能忽略了这信就是用来扰乱军心的可能。
温峤目光扫过诸位将士,接着说:
“首先,刘聪三天前刚刚到达箕关。河内距箕关两百里,刘粲如何知道他父亲已经到来了呢?必是有信使往返。那么从三日前算起,两百里路,一来一回如何能跑完?何况桓刺史还带着七千人驻扎在后方的山谷中。
“其次三千六百七十七人,如何能说得有零有整,这难道不是欲盖弥彰?”
桓彝越听越高兴,拍手叫好:“看来刘聪真是欺我营中无人。不过若是如此,何不将计就计,假借投降的名义,诱使敌军受降,一举击杀贼酋?”
温峤摇摇头:“不可,这也是小瞧了刘聪。贼军本是为了取巧,来骗我们投降,这样看倒不如不答复。他们犹豫之间,又无攻城器械,只能在城下白白虚掷光阴罢了。而我军则可借着这几日继续修缮城防。”
桓彝明白了,论智谋自己还是比不上这位老友,于是自然从善如流。
于是接下来六天之内,城下的匈奴人数次向城中劝降、送信,使尽了百般招数,城中只是一概不理。刘聪也知道在没有攻城武器的情况下,贸然用绳索蚁附攻城必然损失惨重,所以果然如温峤所料,箕关并未遭受新的攻击。
最后匈奴军队甚至派出了士兵来城下叫骂,但叫骂愈多,反倒让城中军士愈发安心,因为这多少暴露出来城外的敌军已经急了。于是就连城中最悲观的人也大概意识到,祖逖被击溃之说,大抵是无稽之谈。
只是一方面是被污言秽语骂了一整天也会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测试刚刚被安置上城墙墙头的床弩,桓彝命人将床弩集中在城门的墙垛上,对着敌军叫骂处来了两轮攒射。
叫骂的匈奴士卒们未曾料到晋军会有如此射程的武器,所以来不及反应,损失惨重。派去阵前叫骂本是一件美差,因为吃准了城内不敢出击所以并无危险,又是实实在在的功劳,所以多是亲贵子弟在叫骂。结果这一轮射击下来,死的都是这些亲贵子弟,营中怨声载道。
这些怨声传至营中,第二日,连刘聪本人也坐不住了:
“若是待平阳的霹雳车、云梯到,这满城的贼人一个不留!只是这些东西还要运几日?”
“山路崎岖,大抵还有三日。”一旁呼延晏答道。
“三日又三日,打一座区区小城还要这么久”,刘聪起身来回踱步,蹲坐下来,一拳砸在毛毡上:“不!朕要你们明日就攻城。”
“陛下,这万万不可,不要被城中的贼寇乱了心智。即使再等三日,又何妨?箕关终究会被拿下的。”
“朕意已决”,刘聪举起手,遥指远处的城墙,肯定地命令:“如果连这座小城都攻不下,那么又如何能威慑前方还在于河内王交战的祖逖呢?爱卿不要再质疑了!”
他转身拨开帷帐,领众将走向高处探查,却发现城东山谷尽头的晋军“残兵”逃亡的方向,隐隐出现了一支歪歪扭扭的队伍。那些士卒远远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出来都是步兵而已,走得相当慢。
好大的胆子,连这种叫花子兵也敢来进攻我们王师!刘聪气得怒发冲冠:
“呼延晏,去带骑兵将这些乞丐杀光,给城中那些流氓立个威!”
呼延晏称诺而去,只是不过短短一刻左右时间,又折返回来。
刘聪怒目瞪着呼延晏,不敢相信他居然公然违抗命令:“这是干什么?居然敢不听朕的命令,是想造反不成?”
“请陛下恕罪,不必出击了,那些步兵——是我们自己人,是从怀县逃来的败兵!”
什么?怀县败了!刘聪一把揪起呼延晏的衣领:
“此话当真?”
“我也只是听闻下级上报,说逃回来的士卒说河内王在怀县大败。”呼延晏眼珠一转,在天子面前,话还是不能说满:“不知是否是敌军细作,还望陛下亲自查验。”
刘聪抛开一旁侍立的太监和宫女,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只见沿着一字长蛇而来的,确实皆是匈奴人的衣着,只是已经尽去铠甲。
他赶紧抓来一个逃回的士兵审问,听知大败发生在山谷,而在大败之后刘粲也不知所终。随着细节越问越多,刘聪已经几乎可以肯定,刘粲遭遇的失败几乎是全军覆没级别的。
如果面前是难以攻克的关城,背后是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河内郡,那么这次进攻河内的难度就陡然增加了。
“所幸晋人无知,竟然将我军俘虏全须全尾地送回,大约是畏惧陛下天威,实在是国家之福。”呼延晏见送回的俘虏很多还有作战能力,于是赶紧给刘聪拍拍马屁,希望能安定他阴晴不定的情绪。
这些放回的俘虏都是最底层的士兵和军官,身上甚少伤痕,大约都是在逃跑时直接投降的。奇怪的是,其中没有一个重伤者,也没有一个中高级军官,仿佛是故意筛选过一般。
刘聪茫然望着天空,一个时辰都没有说话,忽然跳起来:“坏了,怀县大败的消息一旦传开,军中必然士气大损!”
这些曾经的俘虏身上几乎都没有带什么伤,所以一进匈奴军队营中,就四处奔走,访亲探友,根本管束不住。他将怀县大败的消息,以及刘粲的指挥如何失措的情状,散布得全营都知道了。
现在即使刘聪将这些俘虏全数关押起来,消息也已经传遍了大营,抱怨之声愈发多了。
而一连两日,匈奴军队都在急着安置送回的俘虏,也就没有工夫组织新一轮的攻城了。刘聪长叹一声,也只好窝在营帐中喝闷酒。
好在这些俘虏都是健康的,看来对方的统帅,桓景也好,祖逖也好,都还忌惮自己的军队。那么这些俘虏的到来只是让军中对儿子刘粲愈发不满了,对于士气的影响倒也还可控。
只要拿下箕关,无论多少代价,都能迅速恢复士气。而谅那祖逖刚刚经历激战,也没这个胆子主动进攻。
两日之后,山谷间忽然下起雨来。在泥泞的山路中,匈奴人翘首以盼的霹雳车、云梯终于抵达了,只是天降大雨,估计又要耽误一个整日才能发起进攻。
而虽然过去两日,山谷东面的晋军释放了不少俘虏,似乎是一种示好。但是,这两天来,东面的晋军并未派来信使求和,简直令人困惑。
刘聪自己只感到焦躁,服了五石散,也不能感到缓解,反倒愈发狂怒了。快十来天过去了,自己拿这座小城却没有办法,连试探进攻也没有。现在攻城兵器抵达之后,也还得再拖一天,一想到这件事,借着药劲,他在营帐之中挥剑乱砍,吓得仆役和宫女连连闪避。
待药劲过去之后,稍稍冷静了片刻,他又集合所有军官,来到一处制高点商议明日攻城的事情。不能再等了,明日一待天明,就得立刻发动进攻。
“你们看,又有新的俘虏放回来了。”他刚要开始商议,一个传令小卒又带回了山谷东面的消息:“只是……”
“只是什么?”刘聪不耐烦地说,他已经被晋军这两天一惊一乍弄得神经紧张。
“只是……望陛下恕罪……”,传令兵犹犹豫豫:“只是这一次我们回来的人都要么重伤,要么缺胳膊少腿;还有的俘虏连眼睛都被刺瞎了……”
刘聪大惊,不等来人将话说完,连忙朝山下赶去。
只见山谷之中,冒着大雨,在泥泞的山路中迤逦前行的,正是以伤员为主的俘虏。这一次回来的俘虏队形要整齐得多,都是三五十人一队,如是大约有二十余队,满山满谷,每队只有最前方一人是带路者,而他的身后则是各式各样缓慢前行的伤员。
雨点浸入伤口,哭声遍布峡谷,不管是在山谷中的伤员,还是围观的匈奴士兵,都被这番景象所震慑。刘聪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在刘聪看不见的远处,桓景也在千里镜中看见了这一幕,他嗟叹一声,向身后的祖逖轻声道:
“祖公这样,真的未免也过于惨烈了。”
“对于寇仇,还不够惨烈……”祖逖冷冷地说:“不惨烈不足以动摇对手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