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门开了,一个兖州军新兵打扮的少年走进了房间。
郗鉴一见来人,顿时大怒,揪住了来人的衣领:
“你一个小兵,怎敢出此诳语?不畏军法乎?”
原来这是一个月前从高平出发时刚刚在军中招募的新兵。郗鉴当时亲自前往招兵,所以尚有所印象,不会认错人。一个小兵居然打断了自己劝进的思路,真是不可饶恕。
然而桓景拉住了郗鉴的肩膀:
“道徽,尚不可如此论断。当初太子逃出建康时,是十二月。经过一个月的逃亡,来到兖州,刚好加入足下的军队,也并未可知?若是真的冒犯了太子,恐怕就不好了。”
郗鉴看看桓景,又看看“司马绍”,这才放下了拳头,对“司马绍”质问:“若尔真是太子,可有凭证?空口白牙,岂足为据?”
少年微微发颤,然而语气却镇定自若,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桓景:“郗公有所不知。然而桓使君去过建康,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当初我还说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如今长安可以说是近在眼前了。使君忆否?”
说罢,少年又掏出一方私印,郗鉴将印绶观察一番,见其做工精美,其四面刻有龙纹,知是真品无疑,一下脑子空白,回头望向桓景。
而此时桓景正在仔细打量着少年:不会错,这个少年面色白净,无论是头发,还是唇上刚刚长出的髭须,都微微透着些金黄。所谓“黄须鲜卑儿”,正是司马绍无疑。
不过在这要紧关头,该装的糊涂还是暂时得装装。毕竟这是自己的地盘了,是否尊司马绍为帝,全凭自己一句话。但他暂时还算不清楚尊司马绍为帝的好处和坏处,也不知自己部下到底还有多少晋室的死忠。
白云坞跟过来的老兵肯定希望自己称帝,而现在郗鉴和温峤都算私下里和自己通过气,也算是支持自己称帝。但是凉州显然不会允许自己在司马绍尚在的情况下称帝,而以卞壸为代表的一批文官的态度则更是暧昧。
如果此时承认司马绍的身份,就没了回旋的余地,到时候无论是尊司马绍为帝,还是自己称帝,都非常棘手。而黑暗一点来说,如果此时杀了司马绍,反而神不知鬼不觉,历史上也只会记载一句“司马绍逃亡后不知所踪”草草了事,自己不会留下一点恶名。
在这利弊尚未明确之时,还是先拖到自己回长安再做决定为上。
“一面之缘,怎能记得许久。”桓景接过话来:“我不记得足下说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事情了。”
“可是那太子私印?”司马绍赶忙辩解。
“私印大概是真货,然而怎知你不是杀人越货,或者是偷窃了宫中的财宝北上的太子侍从呢?”桓景慢悠悠地搪塞过去。
“也是。那么你们要如何处置我呢?”司马绍眼神里露出一丝落寞。
“不必担心。卞壸还在长安,他服侍过琅琊王时期的先帝,必然知道一些先帝的私事。到时候问对一番,就什么都清楚了。”桓景笑着说,心里却波涛汹涌:“来人,按太子礼服侍此人,带去军中最好的营帐!”
两旁侍从都下跪行礼,随后簇拥着太子去盥洗,换上华服。接着桓景命令郗鉴以兖州军的训练方式,重新整编东军。又让郗鉴接受在军中扫盲。郗鉴一一应允,最后才悄悄问桓景:
“是尊此人为帝?还是......”
郗鉴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桓景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是不露声色地说:“还需长安诸公裁决,不过请郗公放心,无论谁为帝,关中都是我说了算。”
见郗鉴如释重负,桓景坦然地离开了。四日之后,桓景带着中军返回长安,留下郗鉴作为东军统帅,和母亲做军务上的交接。
随着桓景一路西行,“太子”逃至关中的消息随着行军路线传开了。百姓争先议论着这件奇事,争辩太子真假成了茶语饭后的最大话题。
不用说,这是桓景故意放出来的消息。目的则是为了观察百姓的偏向,看看他们到底对晋室感情如何。尚虞备用处的小家伙们日夜在村野酒肆中监听民议,即刻向军中送来情报,最后通过冉良处汇总到桓景手上。
和桓景猜测的相符,经过几轮政权更替,关中百姓已经不在乎谁当皇帝了。反倒是这个太子的真假,和桓景会不会认这个太子成为了最重要的话题。当然还有“有识之士”在猜测关中是否要和王敦开战,是否要更替年号,不一而足。
这样来看,至少选择权还是在自己手上。
三月二十日,桓景回到长安,立刻让司马绍去见温峤和卞壸。说是让司马绍和先帝旧臣会面,来考察他是否是真太子,实则桓景是让司马绍给温峤和卞壸留下印象,随后自己好试探二人的态度。
经过一天的考察,司马绍回到长安城中桓景在未央宫专门给他空出来的宫室休息。此时桓景才急急奔赴温峤和卞壸处,试探他们的态度。
首先是温峤。温峤态度很明确,那就是谁称帝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事情,但是桓景一定得找机会据关中自立。这些和先前的态度一致,桓景自然也是赞同的,不过目前关中和自立也差不多,只差和建康的朝廷名义上的割席而已。
不过温峤也提出,如果立司马绍为帝,那么就从此和建康的朝廷势不两立了。毕竟天下只能有一个天子,即使是傀儡,也不容二帝并立。所以还望桓景仔细考虑。
接着桓景又去询问卞壸,那才是真正的硬茬。
虽然说卞壸算是自己唯一的“外戚”,理应站在自己这一边。可作为司马睿一系的臣子,又是在这个崇尚老庄的时代少有的坚持儒学的“迂夫子”,桓景很担心卞壸会过于倾向司马绍。
“卞望之,凭足下的考察,这个太子是假太子?还是真太子?”桓景开门见山地询问。
“自然是真太子。”卞壸不假思索,看来很是确定:“在下问了几个先帝的私事,他都对答如流。”
“那么你以为,当迎立他为天子乎?”桓景这句话几乎是图穷匕现了。
“当然,在下坚定地认为,当立太子为天子,改元,昭告天下!”卞壸笑着应道:“不过,使君不必担心,就算他不是真的太子,在下也会劝使君先立他为天子!”
桓景一下愣住了:这怎么可能是卞壸这家伙能说出来的话?
——毕竟立一个没有司马家血统的假太子,那可比废太子还要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