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桓景从土塬向下朝赵军侧翼进攻的,是晋军中的全部机动力量。
晋军中擅长近战搏杀的队伍全数被桓景集中在了土塬之上,那么潼关前其实只有少数轻装近战士兵和所有的远程部队。桓景赌的是支雄会迎头撞上自己的三道木栅陷阱,陷入各方箭矢的密集打击之中,但却无法进一步突破。
很显然,他赌对了。
既然现在赵军进攻的矛头已经在潼关之下折戟,那么就轮到晋军出击的时候了。
晋军的先锋最早在土塬边际的缓坡与赵军的侧翼接触。借着坡势,第一波持斧的重步兵冲入赵军仓促之间结成的矛阵,仿佛铅球压入木屑之中,如林的矛阵瞬间被冲开。赵军的后卫见矛阵已散,索性就地弃矛,与晋军陷入缠斗。
烈日正盛,铠甲的光芒照得双方的前锋都不能睁大眼睛,只能凭着感觉厮杀。一群轻步兵构成的矛阵,竟然凭着血气之勇和血肉之躯,扛住了晋军先锋重步兵的斧头。一时间,桓景竟然分辨不出前方到底是哪一方占了优势。
而此时,支雄正带着从潼关撤下的军士赶来。若是不能迅速解决战斗,等到支雄回援,那么战场恐有倾覆之危!
“骑兵队列阵!随我来!”
王仲坚仍然留在原地指挥斧兵厮杀,而高肃、陈昭之和韩璞则带着晋军全部骑兵跟在桓景身后,从另一条小路东向而去,在土塬东面的一处缓坡驰下土塬。支雄预料到晋军会有大量马匹上塬,所以在此布置了一重拒马。桓景早早望见,但战机转瞬即逝,只能硬着头皮强攻。
见晋军前来,赵军的后卫迅速朝拒马聚拢过来。陈昭之命出身新军原骑兵队的骑兵驰至拒马之前下马,冒着箭雨和伤亡,和赵军后卫步战,可是激战半晌,还是未能打开局面。看起来,晋军陷入了半个时辰前张豺在潼关下的窘境。
在箭雨和矛林的打击下,拒马两侧都承受着伤亡。见拒马前战友伤亡渐多,战前被高肃劝诫了多次“若为大将,不可犯险”的陈昭之大吼一声,也横眉怒目纵马驰奔向前,准备亲自去拒马前下马与同袍力战。
“桓大将军,快挡住那个莽小子!”高肃紧追着陈昭之,不忘回首求助桓景:“不然这家伙会把我军的精锐浪完的!”
桓景沉思片刻,却罕见地并未阻拦。
精锐?确实,自己在历次战役中,常常强调藏锋。尤其是新军骑兵,那就是自己的宝贝疙瘩。可是藏锋不是为了藏锋,而是为了关键时刻的亮剑!
和这个时空的人相比,桓景看得更远。纵观历史,无数大小战役就发生在潼关之下,决定了关东关西实力的此消彼长,决定了无数王朝的迭代兴衰。曹操、宇文泰、哥舒翰、黄巢、李自成,多少名字或是在此关之下扬名千古,或是在此关之下一蹶不振——
如今这个选择,是轮到自己了。
若是拿下这道拒马,那么赵军的后卫就会直面凉州大马的冲击,必然土崩瓦解;若是赵军后卫崩溃,那么中军就会陷入三面夹击,那么这支石勒引以为傲的老营将不复存在;而此战若能全歼这支赵军,那么……那么就会在石勒三路进军的布置上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自潼关至洛阳,甚至整个中原,还有谁还有能阻挡自己的力量吗?
历史乾坤之扭转,往往在于某个细微的瞬间,而自己的手上,正把握着这个历史的命门——一切的一切,都在于眼前的这道拒马!
此时,此地,正是让精锐亮剑的时与地!
这也是决定整个战争的胜负关键!
“诸将随我一起上!”
桓景突然从身旁侍卫那儿夺过马槊,随即挥鞭,青龙马嘶鸣一声,向着赵军的拒马冲去。
见主将飞奔而去,桓景身旁诸将,李矩、韩璞等脑子一片空白,高肃更是惊得勒住了马,正要上前来劝谏。这时刚刚因功升任桓景亲卫统领的刘遐突然会意,也从一旁旗手手上举过大纛向前冲:
“桓大将军素来谨慎,他都向前冲了,诸位还等什么!”
大纛一动,大家都明白了,李矩、韩璞纷纷跟随向前,而无论有无命令,土塬上的晋军骑兵也不顾箭雨,纷纷向拒马冲去。顿时喊杀声如天崩地裂,旌旗如层云压向敌阵,拒马后的赵军士兵只觉整个晋军阵地向拒马倾倒而来。
前线下马作战的晋军将士回头见到大纛,知是主将亲临,自是更加奋勇。陈昭之亲自翻越拒马,在拒马之后打开了第一道缺口,晋军将士跟着纷纷越过拒马。镇守此处的赵军虽是悍不畏死的老营将士为主,先前做流寇之时,也是个个杀人不眨眼的主,然而他们还未见过如此整齐一致的勇气,和面对箭雨也不崩溃的决心,于是开始慌乱起来。
此时晋军骑兵刚好来到拒马前下马,见前方厮杀正盛,也不知是谁带头,骑兵纷纷将手中的马槊像标枪一样向赵军掷出,随后拔出马刀向前。这一波飞来的马槊直直落在赵军战线的后方,战场狭小,如此又长又锋利的马槊往往能洞穿数人,赵军见状已然胆裂。加之已经翻越拒马的陈昭之继续向前扩大突破口,赵军的老营士兵终于抵挡不住,阵势开始崩溃,退到后方试图重整队形。
赵军终于被彻底逐出了拒马之外!
晋军一刻也不敢停留,还没等桓景下达命令,就自发地将拒马搬向两侧。这一刻,无论是凉州骑兵,还是新军骑兵,都重新上马,拔出马刀,重新列队冲过拒马。
赵军后卫的队形哪儿来得及整顿完全?于是又一次被晋军的骑兵冲溃。随即在桓景的指挥下,高肃、陈昭之和韩璞带着晋军的骑兵拐了个弯,冲向正在和晋军斧兵厮杀的赵军背面,本来是靠着数量强行和斧兵相持的赵军矛兵也如他们的同袍一样溃败。
王仲坚带着斧兵继续向前追杀赵军的士卒,一直奔向赵军的中军大帐。而桓景则继续带着骑兵向西——他已经掏出千里镜,远远望见了从潼关退下来的敌军,那是支雄最后一支生力军。
支雄显然是听说了后方的情况,将少量将士交给张豺殿后之后,他就亲自带着经过重新整编的赵军中军精锐,稍稍花了些工夫排成楔形阵,就立刻向晋军的马队冲来。两方的马队在黄巷坂的赵军大营内撞作一团,陷入混战。
黄巷坂通道狭窄,本来不适合骑兵互冲,然而狭路相逢,别无选择。只是苦了夹在中间的赵军步兵,被晋军和自己主帅的骑兵从两边践踏。不少赵军士卒不得不丢弃盔甲,翻身跳下黄巷坂,转身往河滩跑去。
然而这个时候,邓岳的水师也已经靠岸,从艨艟上不断向岸边射箭。轻装逃跑的赵军士卒在宽阔的河滩上无所遁形,要么死于晋军水师的箭雨,要么扔掉武器投降。
过了半个时辰,支雄身旁,斗兵渐希,而晋军的骑兵则越来越多。这时张豺也浑身是血地从西边驰马而归,支雄一见,不禁破口大骂:
“狗奴!让尔殿后,为何擅自退回!”
“潼关下的晋军也追过来了!晋军三面相逼,将军弃马退出黄巷坂,从河滩潜入乱兵逃走,还有一线生机!”
支雄顺着张豺来时的方向望去,只见在成排的矛手遮蔽下,晋军的弓弩手离开了木栅的保护,正向战场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