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怕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他的父亲在他眼前死去,他身上溅了他父亲的血。裴金盛还想杀他,他的母亲裴冰无法保护他,他的姑父裴九叔也没有能力保护他。
裴如昔望向脸色异常难看的裴九叔。
他与她对视一眼,避开她的目光,指向裴厚福说:“这个人该死!他差点害死裴念恩,你们只是斩断他的一只手,未免太便宜他!”
裴厚福感知到他的杀意,扑通一声跪下来,道:“小姐、六爷,我知道错了!我愿意斩下右臂,求六爷饶命!”
“饶什么命?你受过惩罚,用不着再受一次。”裴金盛不在意裴厚福,他皮笑肉不笑地凝视着裴九叔,“小九,你明知改进造纸术的人是大侄女,何以没有揭穿罗瑞?”
“我、我在器坊炼器,直到你们来找我,我才知道罗瑞犯错。”
裴九叔刚才眼睁睁地看着裴金盛斩杀大舅子罗瑞,害怕裴金盛一言不合下杀手,努力保持着镇定,为自己的行为寻找解释。
“我得知裴念恩去狩猎的时候,你们已经出发四五日了。我想着主持狩猎的是六哥,你应该能保护念恩。若是念恩实力不够,你不会让她参与狩猎,便没有深思,专心炼器。”
“当真?”
裴金盛瞅着裴九叔,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裴九叔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他的修为比裴金盛低好几个小境界,撒谎时心脏多跳动两下,或者怀着一两分不愿意撒谎的情绪,裴金盛都能发现。
只是他自忖族长会给他撑腰,心里有底气,反问道:“难道你疑心我撒谎?”
裴金盛不是很想和身为炼器师的裴九叔过不去,笑笑,没有说话。
见此,裴九叔的心安定了。
既然裴金盛不跟他计较撒谎与否,他也不要求裴厚福陪他的大舅子死,可是他依然感到不安。
他忽略了什么?
裴如昔道:“九叔,你确定你是在我们出发四五天之后才知道大姐姐在狩猎队伍当中?”
裴九叔陡然警觉起来,想到裴如昔阻止裴金盛杀罗子谦,裴金盛并无太多不满。他斟酌着用词,说:“也许是四五天,也许是两三天,我忘了。”
轻飘飘的一句忘了,让裴念恩鼻子酸涩,低头抹去眼角的泪痕。
裴如昔看到裴念恩的动作,说:“你不疑惑吗,为什么修为是炼气四层的大姐姐会在进山狩猎队伍中?”
裴九叔说:“我疑惑,但我信任六哥。六哥带她上山,今天也带她回来,她没有断胳膊少腿,也没有受伤。”他犹豫了一下,考虑到裴如昔和裴念恩似乎关系不错,对裴念恩道,“你能回来,我很高兴,决定送你一件法器,你是要防御的还是要攻击的?”
“送大侄女一件一阶法器吗?小九挺大方的。”裴金盛笑道。
“……如果念恩很想要一阶法器,我不介意炼制。”裴九叔只想送一件不入阶法器,甚至不乐意出炼器材料,“念恩有没有兽皮、兽骨、兽角这些东西?”
自走进罗瑞的家,裴念恩一直没有出声。
此时她垂着头,肩头微微抖动,声音沙哑哽咽:
“我不要叔叔送我法器。如果我想要法器,我会请五妹妹的阿娘炼制。”
“你埋怨我?”
裴九叔皱起眉头道:“念恩,我说过我不知道你去狩猎。”
“我知道。”裴念恩缓慢地吐气、吸气,轻声说,“叔叔关心我,送我礼物,我不应该拒绝。可是我不想真的接受,请叔叔原谅。”
裴如昔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大姐姐,你要不要去外面透透气?”
裴念恩摇摇头:“不,我要在这里。”
她要在这里听裴九叔如何回答裴如昔的询问。
裴如昔嗯了一声,问裴九叔:“罗瑞窃取大姐姐改进造纸术的功劳,你确定你是今天才知道的吗?”
并不是。
在得知裴念恩进山狩猎后,裴九叔便猜到罗瑞和裴念恩进山脱不了关系,可罗瑞是他的大舅子,他刚收下罗瑞送的丹药,不好责怪罗瑞。
后来罗瑞得到宗族奖赏,他气愤罗瑞先斩后奏。
然而裴念恩都进山了,很有可能回不来,他跟裴念恩不熟悉,总不能为一个将死之人揭穿罗瑞的算计吧?所以他装聋作哑,专心炼器,不与罗瑞接触。
他们都料不到,裴念恩能回来,裴如昔和裴金盛会给裴念恩讨回公道,罗瑞会为他的毒辣算计付出惨烈代价。
现在,裴如昔像是想把此事追究到底。
裴九叔思索着回答道:“我是今天才知道的,我以为罗瑞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没想到他……他竟然那么阴险狠毒,敢害念恩的性命!”
他再次与裴如昔对视,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她长得极好看。
他不由得想:假使裴念恩的容貌与裴如昔有三分相似,就算她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我也会把她当成我的女儿那样疼爱。
“你撒谎。”裴如昔说。
裴九叔看到裴如昔嫣红的唇开合,听到她说话,心头的好感顿时减少了。
这个长得漂亮又可爱的裴如昔,性格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裴九叔不知裴如昔一个人斩杀了八爪鱼,不知裴如昔杀掉筑基中期的林氏族长。
在他看来,裴如昔是晚辈。
一个资质好的、得到老祖宗宠爱的、阿爹是筑基修士、阿娘是炼器师的晚辈,胆大到敢给裴金凡和裴金盛剃光头,刁蛮到敢施展法术禁言裴三叔。
他和她共处一室,必须小心,不然他有可能被欺负。
他谨慎地道:“我没撒谎,你不能红口白牙诬蔑我的清白。”
裴如昔不听他狡辩,道:“我认为你撒谎,你便撒谎。你知道罗瑞谋害大姐姐,不仅没有将此事揭穿,还任由罗瑞窃取大姐姐的功劳欺骗宗族。依据宗法,你不能做器坊的副坊主,至少五年你不能领取宗族发放的月例,你还要给宗族两千块灵石作为惩罚。”
“哈?”裴九叔不怕裴如昔,“族长呢?族长没有说我撒谎,你说什么都没有用。”
“族长在养伤。”裴如昔道,“你不愿接受惩罚,可以去找族长。”
“区区小事何必打扰族长?五侄女,也许你有能力参与猎杀三阶妖兽,可裴氏宗族并不是你说了算。莫说你,便是你的阿爹,他说了也不算。”裴九叔笑了笑,没有把裴如昔说的惩罚放在心上。
裴如昔平静地看着他,没有笑,伸出手道:“把器坊副坊主的身份玉牌给我。”
裴九叔摇了摇头,对裴金盛说:“六哥,你管管她,器坊副坊主的身份玉牌是能拿来玩的吗?她想玩儿,找她阿娘要便是……”
裴金盛却说:“小九,请你把玉牌给如昔。”
裴九叔怔住了,仔细看他,发现他没有开玩笑。
裴金盛发自内心地建议他听从裴如昔的吩咐,他不禁看向裴如昔,又看了看裴金盛:“六哥,你这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愿给?”
裴金盛的言辞、语气、神情和动作都在给裴九叔施加压力:你不愿意给,我会出手。
见过他杀死罗瑞的裴九叔顿了顿,明智地做出让步:“我愿给。”
玉牌给了出去又不是拿不回来,就算真拿不回来,族长也不会撤掉他这个制衡梁佳楠和裴向荣夫妻的副坊主……裴九叔安慰着自己,不情不愿地拿出玉牌。
裴金盛接过玉牌,双手捧着交给裴如昔。
裴如昔摩挲了一下玉牌表面的符文,说道:“六叔,我要去器坊选一位新的副坊主。”
“你!裴如昔,你不要得寸进尺!”裴九叔压抑着胸中愤怒,“我是副坊主,族长选的,你没资格选新的副坊主取替我!”
“有无资格在于我,不在于你。”裴如昔无意与他纠缠。
她走出罗瑞的家,临时想起裴冰会缫丝织布,且织的布质量上乘,一匹布的价钱堪比一件一阶法器。前天,裴如昔收到梁佳楠的传讯符,说裴冰在尝试制作法衣,虽然找不到头绪,但裴冰有坚持的毅力。
裴如昔欣赏有毅力的人,遂折回屋里,询问裴冰:“你想不想当副坊主?想就跟我去器坊一趟。”
裴冰意外:“啊?”
她理清思路,看着躺在地上的罗瑞,心情复杂地道:“我没时间去。”
裴如昔不强求,转身走了。
裴金盛打量了裴冰一眼,跟上裴如昔的脚步。
屋里剩下裴九叔、裴念恩、裴冰和罗子谦。裴念恩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想说的,也没有必要留下来,也离开了。
裴九叔惦记着裴如昔换一个副坊主的事,问裴冰:“你一个人可以处理吧?”
“可以。”
“我有急事见族长,你遇到麻烦尽管找我。”裴九叔说道。
裴冰望着他远去,把罗瑞的头捡回来,招呼罗子谦:“针线找出来给我,我要给你阿爹缝合脑袋和身体。”
罗子谦跪在罗瑞身边,眼睛映着鲜血染红的地面,牙齿陷入下唇,一言不发。
裴冰叹气,自己去找了针线把罗瑞断裂的脖子缝起来,对罗子谦说:“你要报仇,我不阻拦你,你也别连累我。你不报仇,我给不了你多少帮助,让你过得比散修好一点还是可以的。”
罗子谦看向裴冰,嘴唇动了动,深深地低下头。
他看懂了裴冰的心。
她不会为去世的罗瑞报仇,不会因罗瑞的死,去迁怒裴念恩、裴金盛和裴如昔等人。
不多时,宗族派人过来清查罗瑞的财产,翻出一本用于记录杂事的手札。
在这本手札里,罗瑞写了元配妻子难产去世的真相,还写了得到裴冰倾心的过程与厌倦裴冰后的牢骚。
罗瑞和元配的儿子罗子谦看过手札,默不作声地举起锤子砸碎罗瑞的头颅;裴冰看过手札,一把火烧了罗瑞,扬了一半骨灰。
她为这个王八蛋放弃当器坊副坊主的机会,实在不能更愚蠢了。
裴冰急切地赶去器坊。
裴氏修士回来时,罗瑞的妹妹正在别人家赏花喝茶聊天,等到她回家,她哥哥罗瑞还剩下一半骨灰。她是极愤怒的,然后她看到罗瑞的手札,上面有关于她的、让她更愤怒的内容。
罗瑞的妹妹想把剩下那一半骨灰扬了,念及罗瑞小时候勉强算是一个好哥哥,她忍着怒火把骨灰装进罐子,随便找个地方挖坑掩埋。
裴九叔没看到手札,他找到族长裴金伦,话未出口,先看见裴金伦阴郁消沉地躺在床上。
“族长,您怎么会受伤?谁打伤您?”
“……”
裴金伦说不出口是莹姑打伤他,裴九叔问他,他没好气地瞪了裴九叔一眼:“找我有什么事?”
裴九叔犹豫着,被裴金伦瞪了第二眼,连忙如实告状。
裴金伦垂下眼帘,心说:裴如昔又搞事?老祖宗都管不住裴如昔,我哪里管得了?裴如昔可是能杀死林氏族长的狠人。
可是,他不愿在裴如昔面前低头,思索一番说道:“你告诉裴如昔,你是我任命的,她无权换一个人当副坊主。”
“族长不亲自去责罚她吗?”
“你抬我去?”
裴九叔灰溜溜地走出了族长的房间,在门口碰到族长夫人,低头问候。
族长夫人看也不看他,端着补汤走进房间。
裴九叔免不了腹诽两句。
与这位明媒正娶的夫人相比较,族长宠爱的静儿对他恭敬有加。他要是族长,他也不会喜欢这位无趣的夫人。
及裴九叔来到器坊,裴如昔已选出新的副坊主。原器坊坊主十三叔公被扳倒后,先后有两位族人成为一阶炼器师,裴如昔选的副坊主,正是那二人之一。
她把副坊主的身份玉牌交给新任副坊主,道:“自此刻开始,你便是器坊的副坊主。若是你犯错,或者你能力不够,我会选别人当副坊主。”
该族人受宠若惊地接过玉牌,保证道:“小姐,我一定会做好副坊主的!”
裴九叔听得这句话,大怒,叫道:“慢着!裴如昔,我才是副坊主,你把玉牌还给我!”
裴如昔看向他,说:“你问过族长了?”
裴九叔:“当然!”
裴如昔道:“我强,我说了算。”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器坊的副坊主之位理应能者居之,坊主之位、族长之位亦应如此。目前我们家没有第二位二阶炼器师,谁能成为第二位二阶炼器师,谁便是器坊的坊主。若能制作二阶符纸、二阶布料或别的二阶物品,也可以当坊主。”
你哪里强了?你有什么底气在这里大放厥词?
裴九叔想起躺着的族长,又想起族长是和裴如昔、裴金盛等人一起回来的,再看到蹲在裴如昔身边的三阶妖兽,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想:裴氏宗族的天,大概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