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朕害怕......
朱厚照勉强忍住泪水,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有些浑浑噩噩的走了出去,殿中的其余人也走了出去,独留下夏源在原地站着。
他的眼神虚虚怔怔,整张脸都透着一股子迷茫,他在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总归有很多念头在脑海中翻滚游动,但仔细去抓,却一个也抓不住。
“来。居正,到朕身边来说话,别在那站着,离近一些。”
“噢...”
夏源有些机械的噢一声,一步步的往前挪动,直到紧挨着塌边走无可走这才停下,然后居高临下的望着榻上的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把脖子仰在枕头上,抬头望着他,“你这样站着好,这样站着,朕能靠在枕头上,颈子能舒服一些。”
说着,他微吁口气,“你也瞧出来了吧,朕只怕是要不成了。”
到此时,他终于将这话说了出来,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着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好像全没有一点对死亡的恐惧,又似乎是将这份恐惧给抛到了一边。
随即声音里又带上几分轻快,“好在你们回来了,若不然,朕还真不知道能再撑多久。”
听到这番话,夏源动动嘴唇,最后有些嘶哑,又有些干巴巴的出声道:“...陛下春秋鼎盛,正值盛年,还有好多年可活呢。”
闻言,朱佑樘笑了,“朕初始也是这般想的,朕正值盛年,未到四十,至少该有数年,乃至十数年可活,一场小小的风寒怎么会要了朕的命,但现在看来,只怕朕真会因这场风寒而丧命。”
“朕贵为天子,常听人恭维万岁,但自古以来又有哪个皇帝能活到万岁,莫说万岁,便是百岁也毫无一个....”
一气儿说得话有些多了,弘治皇帝有些喘息起来,夏源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着皇帝脸上的笑容,下意识也跟着笑,但扯出来的笑很戚然,还没满是病容的弘治皇帝脸上的笑好看。
喘了几口气,朱佑樘才问道:“此次征伐倭国成败如何?”
夏源闻言赶忙使劲点头,“赢了,我军大胜,不止大胜,还生擒了倭国的国主,如今已是押送回来,正等着陛下审判呢,而且还带回来近千万两的白银。”
“好!”
弘治皇帝高声叫了句好,那张枯瘦病态的脸上好似一瞬都有了光彩,“攻伐其国,生擒其主,有了此事,等去了地下,列祖列宗们问起来,朕也不至无言了。”
“可惜朕如今这番境况,想去处置那倭国国主是不成了。”
“无碍的,把那倭国国主先在牢里关着,陛下将养一阵,等病养好了再说...”
弘治皇帝默了一下,“朕盼着有那一日。”
“一定会有的。”
“......”
说罢,君臣二人齐齐陷入沉默,过了一阵,两人又几乎同时开口,
“朕....”
“陛下...”
“伱先说吧。”
“还是陛下先说吧,臣听着就好。”
“那便朕先说。”弘治皇帝倚在枕头上,昏眊的目光转望向榻顶,脸上露出一种透过床顶仰望苍穹的神态,紧接着又是迷茫般的发虚。
可随之,那双眼睛又突然流露出不甘和恐惧之色,隐隐间似是泛起了泪光,用手揪紧了被子,“其实朕也怕死.....”
夏源动动嘴唇,想安慰,可这时却什么安慰的话也想不出来。
他嘴唇动了半天,最后终究是没说话,只是在床榻边跪了下来,而后前倾着身子,双手握住了弘治皇帝那只揪着被单的手,那只已经瘦得几乎皮包骨的手,望着那张被病痛折磨到沧桑老迈的脸,唯有沉默以对。
朱佑樘深深的吸了口气,“可是人终究要死,朕这天子又如何免俗,害怕又能如何,天下的富贵荣华,朕享用不尽,这一世朕也不枉费了.....”
“可朕不想现在死...太子尚未大婚,还没有子嗣,朕还没有看到孙儿,便连外孙都没有,朕....朕还有许多事放不下,朕害怕....”
他反握住夏源的手,握的紧紧的,“朕最放心不下的是你,是太子。太子年幼,性子又荒唐胡闹,若朕现在崩逝,他能看顾好祖宗的江山社稷么,他能挑起担子么..朕不知道,朕害怕...
还有你,朕知晓你想变法,朕害怕太子登基,你二人便一气变法,朕看不到,朕护不住....
变法是好的,可万不能操之过急,要缓缓图之,要慢慢来,慢些来....”
夏源已记不清皇帝说了几次朕害怕,是对死亡的恐惧么?
应当是吧。
这世上谁人不怕死,他也怕死,若有人说他不怕,那大概是活在最底层,活得累,活的折磨。
可身居高位的人向来都怕死,其中尤以帝王为最,若不然自古以来又何来那么多的帝王想要长生,苦苦的寻觅长生。
但弘治皇帝不是单纯的怕死。
朱佑樘这位帝王至尊,他这一生似乎并未享受过多少荣华富贵,一直在劳碌,劳碌半生,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
这位帝王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是来源于不甘,来源于许多事都未做到,许多事都未完成,放不下国家,放不下社稷,放不下太子,放不下太多太多。
夏源强闷住发酸的鼻子,拼命的点头,“臣知道,臣知道...”
“知道就好,朕知道你虽偶尔也胡闹,但大体上还是分得清轻重的,朕知道你不会操之过急,朕知道你不会的...”
弘治皇帝说的话已是前言不搭后语,显得语无伦次,目光也出现了迷离和困顿,脸色又变得十分的灰暗,看来是那碗人参附子汤带来的提神功效正在衰减,但他断断续续的仍在开口,嘴唇开合间发出的声音已经很小了,让人听不清。
看着他这幅样子,夏源的心头一阵黯然难受,一直强憋着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这位皇帝对他而言不止是皇帝,还是亲人,还是长辈,像是父母一样。
“陛下累了,莫要再说了,先休息吧,有什么事等病养好了再说。”
“......”
弘治皇帝也没再应声,阖上眸子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夏源跪在塌边虚虚怔怔的望着皇帝看了大半晌,最后才慢慢起身,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