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救助被挟持作为人肉盾牌的难民,同时还得对付伪装成难民的这些汉军旗士兵,海汉方面不得不为此承受更大的交战风险,期间也多次出现了被假难民攻击所致的伤亡。在海汉将领眼中,自己部下的性命当然要比那些素不相识的难民重要得多,因此钱天敦也果断下令采取了新的应对手段,专门安排了士兵拿着铁皮喇叭在交战时喊话,要求难民中的青壮男子必须在接近海汉阵地外划出的生死线时跪地抱头等待接收,凡妄动跨越生死线者一律视为奸细予以直接灭杀。
在制定了新的应对措施之后,一度让海汉手忙脚乱的局面才终于有所好转,地峡防线阵地上部署的部队几乎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倒也不存在什么心慈手软下不了手的问题,只要有了明确的军令,一线的士兵照着执行便是了。至于这过程中难免会出现一些误伤甚至误杀的状况,那可就顾不上这么多了。
梅生川听到这里应道:“战场之上,当以大局为重。此乃为了救人而杀人,贵军如此处理,倒也无可厚非。”
钱天敦道:“梅大人果然深明大义!可怜的是辽东的汉人难民,可恶的是耿仲明这样的叛国者,我国军队一定会尽力打击敌人,拯救这些汉人难民,请梅大人放心!”
梅生川听了这番表态之后并没有什么欣慰之情,反倒是觉得有点不是滋味。这解救辽东汉人难民的任务,原本应该是由明军来完成才对,怎地就成了海汉这外来者的任务。但以大明目前的实力,他也着实没法对钱天敦等人说出“放着让我自己来”这类的话。这倒也未必是海汉人故意借此羞辱大明,更大的可能是人家根本就把辽东当做了自己的统治区,而拯救这边被后金奴役的汉人在他们看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了。
梅生川只能干咳两声赶紧避开这个有些尴尬的话题:“那耿贼当年为大明效力时也曾是一员干将,指挥作战多有奇招,贵军与他对垒,需防着他使出此类阴狠手段才是。”
钱天敦点点头道:“梅大人说得没错,这耿仲明套路倒是不少,用难民当人盾这招行不通了,他就又想了别的办法,开始在北边大量修筑小型堡垒,以限制我军在防线以北地区的活动氛围。”
相比借助人盾掩护来发动攻势,耿仲明的新招数倒是取得了更好的效果。这些仅能容纳数十人驻守的土制堡垒规模不大,工期也仅需数日,只要垒出四面土坯墙就算完工。虽然所能提供的防护力极为有限,但耿仲明所指望的并不是这种小型堡垒的防护作用,而是数量和分布密度。
汉军旗发动数以千计的民夫,仅在近十日内,在防线以北五里至八里的区域内就陆续建成了二十余处这样的小型堡垒,并部属了上千兵力在其中驻守。在这个距离上,海汉部队在过去一段时间内的出击相当频繁,而后金原本的部队构成又难以扛住武器优势明显的对手,因此耿仲明便想出了这样的一个应对之策,将整片平原分割成了若干个较小的防区,如果海汉军敢于突入这片区域,那么后金堡垒之间可以守望相助,迅速由散兵集结成军,对敌人形成合围之势。
对于敌军的这种部署,钱天敦要说毫无忌惮那肯定是假的,海汉军就算在武器上占据优势,但兵力始终是无法克服的短板。如果要前出到北边的敌占区进行作战,步兵、骑兵、炮兵缺一不可,而且还得带上数百名后勤辎重人员,但如果对方构筑了比较密集的堡垒防御工事,那么这种出击的风险就会大为增加。即便是有火炮这种长距离武器,也很难保证海汉军能够在短时间内顺利拔掉这些堡垒。即便是钱天敦这种在南征北战中战绩不凡的将领,也不得不承认后金军的这种手段的确有效遏制了海汉的军事行动。
而就近几日侦骑在前方观察所得的结论,敌军依然在继续修筑这种构造简单却极为有效的防御工事,并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将筑有堡垒的这些区域逐渐形成控制。在野外小股活动的海汉军为了安全起见,不得不与这些堡垒群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被埋伏其中的敌军所偷袭——耿仲明所指挥的汉军旗里,可是装备有不少火枪。这些武器的性能虽然比不了海汉步枪,但在百米距离内却依然有一定的几率可以对没有着装盔甲的海汉士兵造成杀伤。
钱天敦当然也可以不计成本地派出大量炮兵,硬生生用炮弹拆掉这些土围子堡垒。目前海汉陆军装备的野战火炮绝大部分仍是传统的实心炮弹,考虑到机动性能,一般口径也不会太大。用这种制式火炮轰击土坯筑成的堡垒,要轰塌一整面厚达两尺有余的土墙也不是几发炮弹就能完成的任务。就目前的堡垒数量,再考虑到期间可能会出现的战斗情况,海汉军至少要为此准备数百发炮弹,甚至有可能需要动用相当数量的炸药来完成拆除工作。
所以这可不仅仅是作战成本的问题,其实对于后勤补给的要求才是真正的考验。如果在野战中投入了过多的弹药消耗,那么在敌人反攻的防御战期间,地峡防线所能分配的弹药基数就有可能会相应减少,直到每月一次来自南方的补给船队到达为止。
如果弹药不够用,那么枪炮的性能再好也是白搭,这个道理所有的海汉将领都很清楚。所以在辽东这种环境下,他们也很难想出行之有效的办法能够对付后金使出的这种新战术。
“我必须告知各位,海汉军到目前为止的确还控制着辽东战场的节奏,但敌人已经越来越适应这种节奏,并且一直都在尝试着打破局面发动反攻。”钱天敦开诚布公地说道:“我们在辽东吸引后金火力是一项耗资巨大的作战任务,对我国来说也不是必要的举动。如果我国认为这种军事行动长期持续下去只有付出而没有收获,长期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那我们也还是会考虑放弃与后金继续交战的可能性。”
旁边的白克思接过话头道:“我希望各位明白一件事,跟后金开战不是我国的必选项。如果有其他选择让我国能够从辽东获得更多的利益,那我们也会将其列入考虑范围。”
梅生川闻言心生警觉,连忙追问道:“白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说贵国有意要停战议和?”
白克思不置可否地回应道:“是继续打还是停战,我国要视辽东的局势而定。各位也都知道这里距离我国本土相当遥远,这边就算是翻了天,也不会直接影响到我国的利益。至于敌军方面,我们暂时还没有进行会谈的打算,毕竟在我们看来,让眼下的大好形势半途而废实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白克思的语气很平静,但听到这番话的人心情却无法平静下来了。这是海汉官员第一次公开表示有与后金停战的可能,而在此之前他们所接触到的海汉武官,可是个个都信誓旦旦,要把后金逐出辽东,甚至是彻底消灭才能罢休。他们此前也从未考虑过,如果海汉真的放弃了与后金继续作战,那辽东的局势会有怎样的变化,后金与大明、朝鲜的关系又会有怎样的变化。
率先沉不住气的还是朝鲜人,金尚宪连忙劝道:“金人乃虎狼之徒,与其议和无异于与虎谋皮,白大人万万不可选择此法,日后金人必会反悔兴兵!须知除恶务尽,贵国既然当下在战场占据了主动,何不趁胜追击,对其予以重创!”
白克思叹口气道:“是啊,我们也想这么做,可是势单力孤,连个搭把手的伙伴都没有。再说就算打赢了他们,对我海汉国又能有多大的好处吗?”
白克思有意在“好处”两字上加重了音量,意在提醒两国使臣,海汉在辽东接下来是战是和,最终还是要出于利益的考量。如果得不到足够多的好处,而继续作战又要面临重重困难,那么停战极有可能会成为海汉接下来的选择了。
金尚宪当然能听懂白克思在抱怨什么,当下连忙对梅生川道:“梅大人,辽东之事,当需三国共同商议才能妥善处理。辽东本是大明领土,不如便由大明来牵头吧?”
梅生川心道这辽东是大明领土不假,可这海汉又岂会把控制权让给大明。这牵头一事,完全是朝鲜人一厢情愿的想法,估计就是看东江镇明军与海汉人走得很近才会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殊不知东江镇早就已经倒向了海汉一方,只是继续挂着大明军队的名头罢了。
梅生川还尚未表态,白克思倒是先发了话:“这事也不用急在眼下就做决定,今天时间也不早了,各位舟车劳顿辛苦,就早些休息吧。前线条件比较艰苦,各位多多包涵。明天一早,会有钱将军的部队护送各位到一线做战地考察。”
白克思突然终止了这次的谈话,倒是让梅生川没能将想到的一些问题提出来。比如三国结盟之后,在辽东地区权利与义务该以何种标准来分配;海汉所提过的军事援助计划,又该如何实施。类似这样涉及大明利益的问题,梅生川心中还有不少,但海汉人到目前都还没有给出明确的解决方案,这也是他一直无法下定决心的原因之一。
金州地峡防线的堡垒中虽然也建有兵营,不过条件就远不如已经成为大后方的旅顺堡那么好了,即便是两国使臣身份尊贵,也只能与下属同住在一间营房中,睡在两尺宽的木板床上过夜。而且一整夜都断断续续有从纪家堡内外换防归来的士兵进出旁边的营房,虽然没有刻意喧哗,但仍是让养尊处优的官员们难以入眠。
第二天一早,梅生川与金尚宪在营房外相见,发现对方的黑眼圈都十分明显,不由得相视苦笑,均知对方昨晚在这军营中并没有休息好。
吃过早饭之后钱天敦便来了,一如既往地要求他们留下随行人员,每人只能带两名护卫上路,以免过于庞大的队伍在战场上难以调度指挥。
金尚宪本来还有些犹豫,但梅生川倒是极为俐落地答应了钱天敦的要求。他过去从东江镇传来情报中便获知这种战地考察是海汉军惯常会安排的活动,而来此考察战事的其实远不止大明和朝鲜两国的人,一些南海国家也都派驻了武官作为军事观察员常驻在海汉军中。
于是在他们做好准备上路的时候,梅生川果然看到了数名皮肤黝黑,个头不高,衣着明显与海汉军有差别的军官加入了队伍。钱天敦向他们介绍说这是来自安南、占城、暹罗等国的军事观察员及军官学员,基本上每次类似的考察活动都会安排他们一起参加,以学习海汉在行军布阵方面的经验。
南海这些国家有不少在过去都曾接受大明的册封,不过近年来外交关系也趋于淡化,但人家既然派了军官随海汉军远征辽东,可见关系都不会太差。梅生川不知道海汉在南海地区还搞了一个区域国际组织,但他也能从这些迹象感受到海汉在南海地区所拥有的影响力已经不可忽视,甚至很可能已经成为了地区领袖。再过得几年,这些南海国家的带兵将领恐怕就只知道海汉,而不会再将大明放在眼中了。
当然这样的局面也怨不得海汉在南边动手脚,毕竟大明的国势江河日下,影响力根本就难以企及那么遥远的地方了。倒是朝鲜这个国家善于见风使舵,看到这些状况肯定又会生出小心思,须得提防着他们才是。
梅生川想到这里,回头去看那朝鲜使臣,却见金尚宪正一脸谄媚地站在钱天敦身边,一副主动要为其执鞭坠镫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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