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当年儋州的案子,的确牵涉甚广,不光是民间有许多人因涉事而遭到抓捕,就连海汉和大明两国的官场在当时都有不少人身陷其中,丢了官帽甚至是性命。而这其中自然也会有一些见不得光的内容,甚至就连安全部都未必完全掌握这些信息。张千智和盖良才都知道这中间有些不可说之事,虽然时隔多年,但还是谨慎为妙,所以便很默契地停止了讨论这个话题。
当下两人可以谈论的安全话题,那自然还是他们正在执行的这个特殊任务。两人对于李溰的观感基本都趋于一致,认为此人虽然年轻,倒是颇有身为上位者的担当,而且在外事活动中的态度不卑不亢,有着超出其真实年龄的沉稳表现。
当然了,李溰这是首次来到海汉国访问,不可避免地会在海汉官员面前暴露出其学识方面的短板。哪怕他再怎么沉得住气,但在见到海汉各种新鲜事物的时候还是不免会暴露出兴奋的情绪。张千智这些年见过不少外国政要,对于这种集羡慕嫉妒恨于一体的微妙情绪十分熟悉,李溰稍有表露便被他察觉到了。
此外安全部对于李溰此人的情报收集工作早就已经在进行,所以张千智在接下这个任务之后还可以临时抱佛脚地恶补一番关于李溰的各类信息,对其基本情况有更多的了解。而盖良才就完全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了,哪怕军情处也有李溰相关的情报整理,但以他的权限还暂时接触不到这些信息,上面也没有因为他的任务而给予特殊待遇。所以要论对李溰的认识了解程度,盖良才肯定是比不过有备而来的张千智。
张千智放下酒杯主动问道:“这几日我看盖兄指挥有度,以前可曾执行过类似的任务?”
盖良才应道:“说来惭愧,不瞒张兄,在下其实并未受过专门的安保训练,这也是首次接到保护要人的任务。一路上只能小心翼翼,力求不要出错。”
“如此说来,盖兄倒是有干这行的天分!”张千智赞道:“若盖兄有兴趣,待这趟任务结束之后,我可设法推荐盖兄去进修一下安保方面的课程。”
盖良才对张千智本就有结交之心,自然不会推辞对方的好意,当下便抱拳应道:“那盖某就先在这里谢过张兄了!”
盖良才其实以前也曾动过进军情局或者参谋部这两大军中特殊部门的念头,他若是入伍的时间再早上两年,要实现这个愿望会容易得多,毕竟那时候海汉军规模不大,优秀的军官苗子不多,更容易得到培训和提拔的机会。
而到他起这念头的时候,要从作战部队调入军情局或参谋部,军衔最低也得少尉起步,还要接受过相关的进修课程才行。盖良才那时候虽然军衔已经够了,但进修的机会可不是说有便能有的,基本上都是新近荣立了重大战功,或是之前就已经确定会获得升迁的军官,才能被安排去军校学习高级军事课程。
盖良才虽有自己的人脉关系,但在这个领域发不上力,而且盖良才在最近几年也没有特别耀眼的战功,几乎是靠着服役年限在一点一点往上爬,所以也没有什么竞争力可言。他这次想方设法拿了护卫朝鲜世子的任务,就是希望能凭借这份功劳升衔少校,而由尉升校这种跨级升迁,附加福利之一便是将会拥有军校进修的机会。
正是因为获得进修机会如此不易,所以盖良才对于张千智的表态格外感激。他知道以张千智的身份地位,要办到此事并不困难,毕竟这位年轻的安全部官员背景不凡,据说跟执委会一众高官的私交颇深,去胜利堡跟回家一样,只要跟相关部门打个招呼或许就能让自己拥有另一次进修的机会了。
虽说以后未必还能接到类似这样的安保任务,但有机会进修一下总没坏处,说不得就会成为自己今后竞争晋升机会的资本之一。而且能够由此与张千智建立起私人友谊,对盖良才而言毫无疑问是极佳的收益。
感受到了张千智对自己的青睐,盖良才的心情也由此放松了许多,三杯酒下肚之后,他也打开了话匣子,向张千智请教安保方面的问题。
张千智其实在这种为要人提供保护的领域也说不上有多专业,他所擅长的还是情报分析、侦搜破案之类的工作。不过盖良才态度谦恭,又不遗余力地对他吹捧一番,张千智也就尽自己所知,给予他一些指点。
张千智自己虽然没有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但他胜在长期与海汉高官相处,对于这些高官身边的安保措施,他也早就了然于胸了。在盖良才这样的半个外行面前,张千智的确足以称得上专家了。
盖良才在此之前对于安保的部署几乎都是靠自己瞎琢磨,然后尽量配合地方上的保卫措施。虽然到目前为止看起来效果还行,也没出什么纰漏,但这是在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状况的前提下。他也不敢确定自己部署的安保措施如果遇到突发状况,是否还能做到滴水不漏。
张千智之前觉得他做得好,主要是因为盖良才小心谨慎,没有犯下什么明显的错误,但如果要以专业的眼光来审视,那自然还是会有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张千智指点了几处安保存在问题的地方,并作出了解释,盖良才整天都在琢磨这些工作,一听张千智的话茅塞顿开,当即酒也不喝了,先将这几处要点记下来,免得过后就忘了。
翌日一早,盖良才精神抖擞地集合了自己的队伍,向他们下达了几条新的命令,主要内容便是昨晚张千智提出建议的几处细节问题。因为不是什么大的调整,所以他所率的这些部下适应起来也不会存在太大的问题。他这次执行任务带的这些兵都是由他亲自操训并挑选的老兵,因此在命令的执行力度方面也无需他再过多操心了。
细节上的调整对已经安排好的行程并无影响,车队依然按照预定的时间从庄园出发,在武装骑兵的护卫之下驶往昌化工业区。
从庄园到官道这一段路是相对比较僻静的所在,也是盖良才最在意的一段路程,道路两边都是未经采伐的密林,即便是在其中隐藏几百号人也不易察觉。不过这段路仅仅只有里许,车队很快便已经转到了路面更宽,视野更开阔的官道上,而且岔路口还有几名士兵守着,以免路上有车马冲撞了车队,盖良才在马车上看到这一幕,心情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车队沿着官道行进,在县城外折转向北,没有进入城区便径直去了工业区。看到前方那些冒着黑烟的高烟囱,便是昌化工业区的所在地了。
昌化工业区的主要产业便是金属冶炼和加工,单就这两项产业的规模而言,甚至还在三亚田独工业区之上。三亚那处田独铁矿的开采时间虽早,但矿藏的储量和质量都不及石碌,所以后来工业部便索性将昌化石碌地区作为了这两项产业的重点开发区。
而这个开发区所养活的可不仅仅是本地的数千产业工人、石碌的数千矿工,以及他们的家属,还有众多的相关产业从业者,比如以昌化港为目的地的海运业,就至少有黑土港——昌化,三亚——昌化两条固定的货运航线,常年往返于这两条航线上的货运帆船至少有百艘之多,光是养活的水手就数以千记了。
此外还有大量的新移民在这里默默地用劳力换取生活物资和劳动积分,以早日获得入籍海汉的资格为奋斗目标。在港口、火车站、工业区和矿场,都有这类人在挥洒着汗水。由于这些人口的流动性较大,官方对其数量很难统计出一个具体数字,但最为保守的估计也起码有两三千人之多。
而所有产业的核心,便是冶炼工坊中这些大大小小的高炉了。李溰对于这些外形颇为新奇的巨大熔炉十分感兴趣,从进入工坊开始便将注意力都用于观察其生产过程。
乔志亚也不失时机地用尽量简单明了的话语,向李溰说明这些高炉的生产原理:“我们将粉碎后的铁矿石、焦炭和一些熔剂按照一定比例从炉顶送入高炉,让焦炭和矿石在炉子里形成交替分层的结构,这些原料在里面充分燃烧之后会熔化成铁和铁渣,然后定期从铁口、渣口放出来。”
事实上炼铁的物理和化学反应当然不只是乔志亚说的这么简单,但即便如此也已经让李溰有些听不懂了。他所掌握的常识便是将铁矿石放在高温中熔化,然后就变成铁水,至于这中间为何还要加入其他原料,又为何要用这么一个外形古怪的高炉来进行冶炼,李溰就全然不知了。
但即便是听不太懂这些生产环节中的专业术语,李溰也还是饶有兴趣地听取乔志亚的介绍。他虽然来到海汉的时间不长,但已经意识到这个国家的强大其实与钢铁的广泛使用密不可分。不光是军队大量使用钢铁制造的枪炮,还有在各种生产场所使用的蒸汽机,以及令人印象深刻的铁道交通,都需要耗费海量的钢铁。
海汉能用几十万斤铁去造一个蒸汽机车,当然是因为钢铁的产能足以支撑他们将宝贵的钢铁用在更为高端的制造业上。李溰认为自己的国家虽然造不了蒸汽机车这种先进玩意儿,但如果能设法将钢铁的产能提升到与海汉相仿的程度,那至少可以自行制造大量的武器装备,以此来有效提升本国的军力。
海汉与朝鲜议定的一系列产业合作项目当中,便有设在大同江口配合铁矿开采的金属冶炼及加工业。而且以自然条件而论,当地的铁矿和煤矿都在大同江流域,要建设煤铁复合产业甚至比昌化石碌的条件还好得多。毕竟这地方只有铁矿,冶炼所需的大量煤炭却需要从黑土港跨海运来。
李溰这两天在研究过昌化的情况之后,也意识到了本国在大同江流域的基础开发条件甚至比海汉还要更好,如果能将海汉在这个领域的生产方式和生产效率带到朝鲜,那产业的发展前景可谓是一片光明。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得先弄明白海汉是如何将铁矿石炼成钢铁,即便没法完全弄懂这生产流程,那起码也要把自己在这里所见所闻的一切都尽力记下来,或许日后国内兴建这类冶炼产业的时候就能派上用场了。
而与此同时,薛正带着一帮手下扮作了找零工的苦力,混入了向冶炼区输送焦炭的运输队之中。他们如此轻易得手的原因也很简单,便是只要求极低的酬劳,而承揽焦炭运输任务的工头自然巴不得给手下的工钱越少越好,至于这些人是从哪里来,有没有怀着什么特殊的目的,工头可不会费脑子去考虑这些问题,他只需要记清从焦炭厂运出一车碳去到目的地,自己就能获得一元的运费收益。
生意好的时候,牲口骡马是永远不够用的,所以运输焦炭的平板大车也会在必要时变成人力拉动,比如薛正等人负责的三车焦炭就是如此。工头给每辆车发了一块焦炭厂的号牌,待他们运抵目的地之后,用这号牌在对面换取另一种用于结算的牌子,然后把车拉回焦炭厂这边结账。
“你们要是识字,看清手里牌子上的字,那就是你们要去的目的地!甲三就是甲区三号炉,乙二就是乙区二号炉,以此类推!要是不识字的就记住那两个字怎么写的,到了那边自己看路牌找路!还有,出发后若是一个时辰还没回来,酬劳扣一半!听明白了吗?明白了就赶紧滚去做事!”
工头唾沫横飞地布置完任务,便驱赶这些人赶紧出发,如果能抓紧时间让这些廉价劳工多跑两趟,那工头今天的晚饭就能多加几个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