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大都郊外,北原山脚……
从大都城正门而出,一望即是漠北平原,黄沙漫天遮云蔽日,塞外丘谷尽落沧桑。这里还是一样没变,方圆尘土了无枯木,直到两里开外的偏山山脚,才能又见枝头草树。
山脚这里,斜坡当口,想当初来运镖局每次出城运镖,这里都是必经之处,无论是前往鸣剑山庄,还是青墨山庄。然物是人非,这里的一切并未有太多改变,除了生长茂盛的杂草交错,一枝一木仍旧怀念如初……
山下隅角,坡道之下,忽而升起缕缕飘烟,只见座旁坟头一处,一头戴纶巾,身着华服的黑衣少年,正在坟冢之前虔诚祭拜——此人正是来运镖局的少主孙云,且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察台王的亲子;而他祭拜的逝者,正是自己的兄弟何子布。
遥想护送秦氏人家出城那晚,何子布为掩护众人,独自一人吸引蒙元官兵注意,结果却落得殉职身亡,惨死于察台多尔敦之手。更残忍的是,察台多尔敦丧心病狂,甚至砍下了何子布的头颅,挂于大都城楼示众。也正因为如此,孙云一时血仇上身,为报兄弟血恨之仇,几番喋血将楼王府,最后甚至差点亲手杀死了察台多尔敦。
然而就在自己出手前一瞬,察台王现身道出身世,自己是察台家族的次子,察台多尔敦是自己的哥哥,孙云方才抱憾收手。
命运就是如此的残酷,自己的仇人,同时也是自己的亲人,一向视亲情为重的孙云,终究没有忍心下手,留住了哥哥的性命,默许了自己的身世。但也正因为如此,孙云心里已然刻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
如今在兄弟的坟冢面前,孙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心中抱着无比的愧疚,在命运面前无力的倾诉,一切幻想都已化为碎灭,浮世于尘埃,自己心中的痛楚,又有谁能够体会?
“阿布,我来看你了……”终于,孙云还是默默低言道,“对不起兄弟,我没能实现对你的承诺……察台多尔敦将你残忍杀害,我本答应过你,要亲手为你报仇雪恨……”
话说到一半,孙云举起面前的一碗酒,尽洒在坟头当前,像是隐忍着心中的痛楚,酝酿中难以言表。
“可我还是食言了……”血泪交融刻印在心中,孙云沉顿一声,尽诉不甘道,“我的真实身份是察台王的儿子,杀死你的察台多尔敦是我哥哥……我从小就与亲人分别,尝尽孤独寂寥的痛苦,就算他穷凶极恶、坏事做尽,我也没办法狠下心,亲手杀了我的哥哥……对不起,阿布,在你眼里,我这个大哥让你失望了……”
然而,语泪中戛然而止,孙云不禁捶了捶胸口,像是不甘屈于命运,却又无法从这枷锁中逃脱。
终于,孙云自己痛饮一碗烈酒,抿嘴苦言道:“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来这同情你的原谅……你恨蒙人,誓与蒙元朝廷势不两立,我给你人生重新来过的机会,你愿意认我这个大哥,什么事都听我……”
说到这里,伤心涌至全身,孙云两手狠狠抓了一把黄土,撕心裂肺的感觉如刀绞般,令人窒息得喘不过气。
“可是……可是……”孙云言语中带着苦泪,继续说道,“可是我是察台王的儿子,我自己就是蒙元王族的人……视蒙元为仇的你,到死都不会想到,你生前一直相信的大哥,就是蒙人……到最后害死你的人,也是我哥哥——是我对不起阿布你……是我害死的你啊……”
愈说心中愈加沉痛,孙云一时情绪激动,竟在何子布坟前重重磕头而下。孙云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何子布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自己对不起生前的好兄弟……
自从了却身世后,孙云便离开了来运镖局,住进了察台王府,住进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家。而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侍女杜鹃,虽然腿脚不便,为求照顾,也一起住进了王府。光阴一晃算来,也有一个月出头了。
住进王府后,孙云的身份就变了,不再是那个来运镖局桀骜不驯的少帮主,而已然是朝廷恭敬相待的小王爷,王府上下甚至是朝廷贵族都对他恭敬有加,孙云也尝想了自己曾经从未有过的奢华富贵和地位身份。
但孙云自己并不开心,相反,自己一天比一天过得难受,这一个月以来如同煎熬一般。尤其是在家中,父亲的正妻度里班扎娜,与本应是自己的弟妹察台科尔台和察台拉朵,都十分排挤自己,甚至看不起自己母亲的卑贱地位,经常嘲讽自己,完全不把自己当自家人看。而自己的父亲察台王身染重病久未见好,曾经掌管权势的哥哥察台多尔敦也被自己废了武功双脚一蹶不振,察台家的王族地位一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但朝廷上下开始对察台家虎视眈眈,加上关外朱元璋导起战火,朝廷局势更加动荡,曾经繁荣一时的察台王族乃至整个蒙元朝廷,开始渐渐走向衰落……
孙云向来对家族政事不放心上,比起现在,他倒更怀念自己在来运镖局的日子——义父义母视自己为亲子,关心有加,任光、林景和石常松三兄弟,常与自己相聊甚欢或是走镖畅叙,虽然日子苦了点,但那段时光是自己最开心的。
反观现在,孤苦伶仃不见昔友,每日都要面对“亲人”的嘲讽与鄙夷,接受不了自己是蒙人的命运,孙云过得生不如死。
唯一能让自己慰藉的,是杜鹃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一直相信和理解着自己——不过住进王府以来,杜鹃也时常遭遇自己家人的“敌视”,本来就腿脚不便,一旦遭人欺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为此,孙云时常嘱咐杜鹃,自己不在身边时,一个人不要离开住处。
今天正是如此,心烦苦闷的孙云,抽出时间独自一人来城外何子布的坟前祭拜,没有带着杜鹃一起。然而在兄弟坟前失声痛言,却是愈加难过——孙云恨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下,为什么蒙汉之间矛盾不止,为什么自己的身世正好夹杂其中……
祭拜完了逝者,回到了大都,孙云独自一人,“浑浑噩噩”地往王府方向走去。城中一些认识的将军士兵,见着孙云都相敬示意,但孙云就像是梦游一般,情绪低落毫无生气,感觉就像自己被这个世界所抛弃一般,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哎呀——”然而,一个稚嫩的声音稍微将自己的情绪拉了回来——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似乎在街上跑步没有看路,一不小心撞到了孙云的膝盖,两脚一跌摔倒在地。
“额……”还来不及说“对不起”,孙云看着小女孩儿痛哭的样子,表情霎时走神了。
“小翠,你没事吧?”后面跟着跑来的一个女人,好像是小女孩儿的母亲,急忙过来扶起女儿,担心问道。
“好疼啊……呜呜……”小女孩儿什么也不懂,只是一个劲地痛哭。
母亲刚想要转身质问,却见孙云一身朝廷贵族的打扮,两眼顿时吓住了……
“喂,臭娘们儿,知不知道你撞到了谁?——”然而,刚刚路过与孙云打过招呼的一名蒙元官兵,不分青红皂白就冲倒地的母女喝骂道,“瞎了你们的眼,看清楚了,这可是察台家的二少爷——连察台家的人都敢忤逆,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这次不只是小女孩儿,连其母亲都吓得两眼惊恐、颤颤不止。
“忤逆察台家的人可是死罪!”凶神恶煞一句,左右官兵二人突然拔出了苗刀,想要对母女二人不利。
“啊!!!——”小女孩儿惊慌到了极点,抱头恐惧吓喊道。
“快住手!——”这回孙云终于两眼一瞪清醒过来,在官兵行凶之前,转身夺下了二人的刀,并当机立断给了二人“啪、啪——”两个巴掌。
“公子爷息怒……”“公子爷息怒……”官兵“知错”后,纷纷在孙云面前低头认道。
“她们只是不小心撞到我了,又不是死罪——你们身为官兵,怎么可以胡乱伤害百姓?”孙云下意识激发起心中的不平,冲官兵二人狠狠教训道,“还不快滚?!——”
“是……”“是……”官兵二人连忙低头认错,捡起苗刀,灰头鼠脸地溜走了……
赶走了犯事的官兵,孙云怕母女二人受到惊吓过重,转身慰问道:“你们没事吧?……”
谁知,眼前的画面却让孙云心痛到了极点……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母亲看着孙云,像是看着恶魔一般,紧紧抱住自己的女儿,蜷倒在地一个劲向后挪动。
“呜啊——呜呜……”小女孩儿更是越哭越怕,一直都不敢抬头去看孙云。
“我没有……”孙云像是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慑,瞪大双眼言语不清。
“你这个恶人,不要伤害我的女儿!——”母亲继续怒声骂道,非但没有感谢孙云,反而将其看作是恶棍一样,对其充满了无比的敌意。
孙云顿时怔住了,没有再说话,只是两眼睁大一动不动,神情惊诧中愈显呆滞……
终于,母亲带着女儿迅速离开了这里,而孙云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也始终没有变过……
自己完全不敢相信,在别人眼中,自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哪怕自己救了她们母女二人——不为别的,正因为自己的身份是察台王族的公子,穿着一身蒙元贵族的衣服,平民百姓不分好坏,直接把自己当成是坏人一般。
原来孙云以为,身为汉人的自己,将蒙元朝廷甚至是所有的蒙人当做敌对理所应当,可当自己了却命运身世,身为蒙人的自己被他人眼光所鄙夷时,孙云尝到了世人从未有过的痛苦——原来在汉人眼中,蒙人就是这样的憎不可恶,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蒙元统治近百年头,民族矛盾根深蒂固,从来向往蒙汉交好的自己,不禁对未来蒙上一层灰暗。
而今天看似小小的“意外”,却是对孙云沉重的打击——昔日自己这个“镖局少主”,为城中百姓打抱不平,与蒙元朝廷势不两立,屡数惊动壮举,被汉人视为英雄;可当自己了却身世,以蒙人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百姓便将自己当成是恶魔一般,无数的唾弃与鄙夷接踵而来,将自己昔日的“辉煌”抛弃得一干二净……这一切到底是命运的玩笑,还是人性的丑陋——或许孙云从未想过去责怪世人,但他无法接受,自己永远交错在命运痛苦的徘徊之中……
沉默了许久,眼神始终低落难起,孙云如同对这个世界绝望一般,转念一想不打算就这样回去王府,而是转头继续往城门方向走去……
孙云再一次走出城门,目视着刚才归来的山郊方向,似乎别有心意。但至始至终,孙云的表情都是绝望至极,两眼提不起精神,甚至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缓缓行步穿过荒漠而去……
又一次来到山脚,目的不为祭拜,缓缓上山行步,一点都未犹豫。孙云的步子很慢,绕过丛林小道,途经昔日运镖过往的山路,心中却未有一丝怀念之情。
相反,像是丢掉了一切包袱和记忆,孙云内心枯乏至底,只求他人点化甚至超脱一般,对世间一切“生无可恋”。约莫一个时辰,终于走到了目的地,正眼朝视而望,此处竟是“鸣剑山庄”。
孙云打从一开始就来到这里,含着无数的心事起伏,神情渐而落定。表情顿然下,像是准备做出重大决定一般,无容神色微微一动,孙云上前两步走到了台阶当口……
“你是……孙云孙少主!”门口遇到了老熟人,是鸣剑山庄的弟子成付——几番数次帮助过孙云及来运镖局,与孙云和来运镖局的任光等人相交甚好。
看到孙云身着华服突然到来,成付感到一丝不解和疑惑——孙云是察台王亲子的事情,鸣剑山庄的人后来也多少有所了解,此时孙云独自一人前来鸣剑山庄,成付不知其是何意。
“我想见花庄主花前辈……”孙云两眼无神,只是苦诉一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