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铜麻木地坐在林多路被夯实的土堆上,后背靠在一辆救护车的右后轮上,嘴上戴着氧气罩。他觉得吸进去的气体又干又苦,也许这种苦味是他吸入肺部的烟造成的吧,反正他也说不清楚。他听到身边的氧气箱发出咝咝的声音,一位救护人员正在查看箱上的压力刻度。他听到了急救车辆的隆隆声。他听到了消防人员在相互喊叫着,许许多多的水龙头一起朝着龚玉住所仍在冒烟的残垣断壁喷射。
古铜想,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定是说出了声,因为那位救护人员皱着眉头关切地问:“什么?”把氧气罩从他的脸上拿开。“你感觉怎么样?想吐吗?”
古铜摇了摇头。这一摇,他的头更痛了,身体也缩成了一团。
“你想对我们说什么?”
“没什么。”
“不对吧,”紧挨着他的蓝警官说,“你说,‘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这位警官也拿掉了扣在鼻子和嘴巴上的氧气罩,氧气罩在他满是烟尘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椭圆形的印迹。“不要责备自己了,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无法预料。”
“胡说,我担心她会有危险,因为她和我在一起。”古铜争辩道。他口中的粘液掺杂着烟灰。“我真不该让她回家,该死,我真不该——”
“别动。”那位救护人员说。他挽起了古铜的裤管,正在检查他小腿的皮肤。“你很幸运。火苗烤焦了你的裤子,但没有烧起来。你腿上、胳膊上的汗毛,还有头发都被烧去了。要是你在里面再多待几秒钟的话,那……我可说不准我自己会不会这么勇敢。”
古铜的语调中充满了自嘲。“勇敢怎么样,拼命又怎么样,我还是没能救她。”
“但你差点儿品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你已经尽了全力了。”蓝警官强调说。
“全力?”古铜痛苦地重咳了几声。“如果我考虑得周全些,就会让她继续待在医院里得到保护。”
“来,把这喝了。”那位救护人员说。
古铜喝着瓶中的水,水滴顺着他的下巴流下去,在他满是烟尘的脸上留下黑一道白一道的印迹。“我应该预料到,当大家都在注视着我的房子的时候,他们进入她的住所该是多么容易。如果我送她回家时跟她一同进屋,我们俩就会同时赶上爆炸。”
古铜的一番话使蓝警官感到一阵不安,他那双眼睛显得十分忧郁。他刚要说什么,另一辆警车,还有一辆消防车鸣着警笛来到现场,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古铜又喝了些水,然后看着消防人员手忙脚乱地用水龙头喷射残垣断壁。“天哪。”他扔掉水瓶,双手捂住脸,肩膀起伏着,悲伤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觉得透不过气来,心如刀绞。“唉,天哪,龚玉,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他觉得蓝警官用胳膊搂住了他。
“全怪我,全是我的错。古铜泪流满面地说。
这时,他听到一位救护人员低声说:“我们最好把他送往医院。”
“不!”古铜坚定地说,“我要待在这里,帮着找出那些干坏事的狗杂种!”
“你看炸弹是怎么爆炸的?”蓝警官问道。
“什么?”古铜有些神志不清。他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蓝警官的问题上。他告诫自己,一定要集中精力,控制住自己,靠歇斯底里的发作是不可能找到凶手的。“也许是种遥控装置。”
“靠无线电信号启动的起爆管。”
“没错。”古铜擦去红肿眼睛上的泪水。他想起了龚玉。唉,天哪,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全是我的错。“不可能是定时器,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定在什么时间,什么时候家里有人。”
蓝警官看上去更加不安了。
“一定是有人拿着起爆器守在房子外面,等到适当时机按下按钮。”古铜说,“也许有人拿着望远镜躲在太阳山上,也许其中的一个人假装对昨晚的爆炸感兴趣,在路上走来走去。”
“我已经让警察去跟这个地区里的每个人谈谈。”蓝警官说道。
“太晚了,按电钮的人早就没影儿了。”
“或许这个地区有个电子信号正巧与起爆管的设定频率相同,碰巧引爆了炸弹。”蓝警官说。
“不会。起爆管必须有由两种不同频率组成的序列才能让炸弹爆炸。他们所设定的频率决不会是本地常用的。”
“你好像对此很有研究。”蓝警官说。
“我曾读过有关这方面的资料,其实这都是一般性的常识。”
“是吗?”
这时,有人朝他们走过来,脚步声很重。古铜抬起头来,发现桑警官停在他们面前。
“消防队长说,房屋残骸的温度降下来了,已经可以进入了。”桑警官告诉他的队长,“他认为,除非是燃烧弹,否则,不可能燃起这样的大火。”
“我已经猜到了这一点。”蓝警官吃力地站起来。他的长发被烤焦了,衬衫上面满是污垢,而且被火星烧出了一个个小洞。“消防队长能告诉我们一些我们还不知道的情况吗?”
“他和他的队员已经开始寻找尸体。他说,因为墙壁是土坯砖的,地面又是红砖和瓷砖的,所以,不像木结构房子烧得那么厉害,这样寻找起来比较容易。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发现她的任何踪迹。”
“还有其他情况吗?”蓝警官听起来很沮丧。
“有,不过——”桑警官看了古铜一眼,显然是觉得在他面前说不太方便。
“怎么?”古铜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体内的肾上腺素猛然增加了许多。“你有什么话要说?”
桑警官转向蓝队长。“也许我们该到巡逻车里去,我有话要跟你谈。”
“不行,”古铜说,“你们不能对我隐瞒任何事情。你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
桑警官一时拿不定主意,望着上级。“你看可以吗?”
蓝警官耸了耸肩膀。“也许如果我们有事不背着他,他也会有事不背着我们的。你掌握了什么情况?”
“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你让我安排警察去询问这一地区的人——也许当时有邻居站在外面,也许有人正好打这儿路过,也许有爱管闲事的人对昨晚发生的事好奇,正好在附近溜达,也许有人目睹了爆炸。”
蓝警官满怀希望地问:“我们找到可以提供帮助的人了吗?”
“噢,我认为这比帮助还要复杂。”桑警官说。
“别啰嗦,你到底知道什么?”古铜朝他跨近了几步。“你有什么事想瞒我?”
“一位妇女正沿小道,也就是这些房子后面低处的一条街寻找她丢失的狗。就在爆炸发生之前,她被一个匆匆忙忙钻出树丛走下斜坡的人吓了一跳。”
“是那个引爆炸弹的人。”古铜说,“那位妇女提供了那人的长相了吗?”
“是的,她遇到的那个人也是位女性。”
古铜觉得好像被人刺了一下。
“她提着一个手提箱。”那位警察说。
“什么?”
“她长得很迷人,约有30岁出头,长长的头发,穿一件套衫。她的右臂裹在套衫里面,像是受了伤。”
古铜用一只手撑在救护车上。大地似乎在颤抖,他感到头晕目眩,两腿发软,神志恍惚。“可你描述的正是——”
“龚女士,正是她。”桑警官说,“那位正在寻找狗的妇女说,有辆车停在小道上,里面坐着个男人。当他看见那女人提着手提箱过来时,赶忙下车,把她的手提箱放进了汽车行李箱内,然后帮她上了车。恰好在那时,炸弹爆炸了。他们上车疾驶而去。”
“我不明白,”古铜说,“这讲不通,怎么能——”
一位消防人员走过来,摘去宽沿金属头盔,露出满是烟灰的脸。他抹了一把汗水,伸手接过救护人员递过来的一瓶水,对蓝警官说:“还是没有受害者的踪迹。”
古铜的心跳加快,直想呕吐。他脑子里乱作一团。“可为什么会……龚玉还活着?她在斜坡上干什么?车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这似乎是不可能的,龚玉没有遇害!他内心涌起了宽慰和希望,但也为她的神秘举动而感到烦乱和沮丧。
“你是怎么认识龚女士的?”蓝警官萨问。他们面对面地坐在古铜的客厅里。
“她来到我的办公室,想买套房子。”古铜倒在沙发上,心里想,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是7月。”古铜想,我快要疯了。
“她是当地人吗?”
“不是”
“她打哪儿来?”
“内地南方。”古铜头痛得厉害。
“哪一个城市?”
“杭州周围的什么地方吧。”
“她为什么要搬到圣菲来呢?”
“她的丈夫一月份死于癌症,她想忘掉对往昔的痛苦回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古铜想,就和我想开始一种新生活一样。
“这里可是不便宜的地区,”蓝警官说,“她怎么能买得起那幢房子呢?”
“她丈夫留下一笔巨额遗产。”
“一定是个不小的数目。他的职业是什么?”
“我不知道。”
蓝警官被搞糊涂了。“我还以为你们非常亲密呢。”
“是的。”
“但你连她过去的一些基本情况都一无所知。”
“我不想问太多的问题。”古铜说,“她丈夫去世还不到一年,我不想勾起令她烦心的回忆。”
“比如,她过去住在什么地方?告诉你这样的事怎么可能让她烦心呢?”
“我就是不想打听。”古铜又撒谎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打听这些事。在他从前的生活中,他一向尽可能准确详细地弄清楚与自己打交道的每一个人的私人情况,他把这视为自己的分内之事,虽然他从不知道那些情况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但自从来到圣菲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了新的生活。他要重塑自我,因而决心改掉以往专为自己打算的生活方式。
“她买下与你相邻的房子后,她丈夫的保险金还足以维持她的生活吗?”
“她以作画为生。”古铜说。
“噢?哪家画廊?”
“或许在北平。”
“什么名称?”
“我不知道。”古铜重复道。
“仔细想想。”
“我见过那位开画廊的人。他来拜访过,他名叫戴红星……”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星期四,9月1日。”
“你怎么记得这么具体?”
“这只不过是9天前的事。我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就在这一天龚玉签了购房契约。”可古铜这么快记起这个日子还有另一个原因——就在那天晚上,他和龚玉第一次……。龚玉!他在心里呼唤着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从你屋后的斜坡跑掉?在车里等你的人是谁?
“古先生。”
“对不起,我——”古铜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走神了,没听见蓝警官接下来向自己提出的问题。
“你说过,手持遥控起爆器的人肯定一直在监视着那所房子。”
“没错。”
“那人为什么不趁你和龚女士一起走到房前时引爆炸弹呢?”
“除非我进到房内,否则炸弹能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他们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所以那个监视的家伙决定等你离开之后再引爆,是吗?”蓝警官问,“这种战术讲得通吗?”
古铜打了个寒战。
“这是说假如你是目标的话。”蓝警官补充道。
“龚玉是袭击的目标?”古铜觉得越来越冷,不禁哆嗦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今天下午和昨晚的事,不是冲着我来的?”
“很显然,她是害怕什么事情,不然,她不会从屋后的斜坡跑掉。”
古铜感到热血冲上面颊。“天哪,他们是冲着龚玉来的。”在他的生活中——无论是在特种部队,还是在情报部门——没有哪一次经历能与他现在所经受的一切相比。他从来没有在感情上受到过如此强烈的打击。而且,在他来圣菲之前,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放弃过自我保护,让自己在感情上变得不堪一击。
“你刚才说起过无线电频率遥控引爆炸弹,”蓝警官说,“你是从哪儿学到这么多有关引爆建筑物的知识的?”
古铜没有在意,他在忙于分析错综复杂的情况。一年多来,他一直采取自我克制的态度。他坚信,只要自己坦诚对待现实生活,彻底摒弃以往生活中那些审慎精明的种种习惯,就能获得最大的满足。可是,现在他毫不犹豫地恢复了那些习惯,这真让他吃惊。他拿起电话簿,找到自己想找的那一栏,迫不及待地按着号码。
“古先生,你在做什么?”
“给医院打电话。”
蓝警官面露困惑。
一位接线员接电话后,古铜说:“请转负责3116房间的护理站。”
另一个人接电话后,古铜说:“你们曾接收一位中弹的伤员,名叫龚玉,她刚刚出院。我想同随便哪一位曾经护理过她的护士谈一谈。”
“请稍候。”
另外一个人拿起了电话。“对,我帮助护理过龚女士。”一个悦耳的女声说,“当然,我是7点接班的,在此之前,她由其他护士护理。”
“我是负责调查有关她枪击事件的警官之一。”
“嗨,”蓝警官问道,“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古铜举起一只手,示意给他一个机会。“有人探望过她吗?”
“只有她的一位男友。”
古铜想,可能就是我。但他并未就此罢休。“那人长得什么样?”
“高个子,身体结实,约有40岁。”
“短头发?”
“我想是的。他很粗壮,也很英俊。除他以外,没有来过其他的人。”
“电话的情况呢?”
“噢,她打过很多次电话。”
“什么?”
“她还接到过几次电话。有时电话铃响个不停。假如我在她的房间里,她就不同来电话的任何人说话,一直等到我离开。”
古铜感到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来。“谢谢,”他强打精神对护士说,“你帮了不少忙。”他放下电话,陷入了沉思。
“你为什么要这样打电话?”蓝警官问道,“你知道冒充警官要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吗?”
“龚玉打过不少电话,也接到过不少电话。但据我所知,我是她在这个地方唯一亲密的朋友。那么,她在给谁打电话?又是谁在给她打电话呢?”
“如果她打的是长途电话,而且不是对方付费电话的话,那么她打的电话号码会有记录的。”蓝警官说。
“可以查一查,可我怀疑是当地电话——她是在跟等在小道上的那个男人通话。当我带给她几件衣服叫她换上出院时,她对我说,她觉得身上脏兮兮的,在我面前换衣服很难为情。她让我在外面的走廊上等她。当时我想,她有伤,理应需要帮忙,这不是感到羞怯的时候,但我还是让步了。现在想来,她是利用这个机会给那个人打最后一次电话,告诉他她要出院了,并约定好他在什么时间等她。可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古铜既为龚玉仍然活着感到欣慰,又对她的所作所为困惑不解。除了其他的烦乱情绪外,他突然又萌发出一种新的烦恼:嫉妒。他想,天哪,这怎么可能呢?龚玉居然有个秘密情人?在她和我来往的这段时间内,她一直跟另外一个人约会吗?他胸中翻腾着一团团疑云。她是怎么认识那个人的?那人是从南方跟随她而来的吗?是她过去认识的什么人吗?
“等在车里的那个人——那位见过他的妇女看清他的长相了吗?”古铜问。
“桑警官会知道的。”
古铜急急忙忙朝前门走去,桑警官正在那里守卫着这幢房子。这时,前门突然打开了。
桑警官出现在门口,吓了德克尔一跳。“有两个人声称是你的朋友,他们要见你。”
“也许是邻居,也许是我的同事,告诉他们,我等会儿再见他们。听着,我有事要问你。”
“这两个人执意要见你,”桑警官说,“他们强调说是你的老朋友,很久以前的朋友。他们说他们的名字是老杨和小李。”
“老杨和——”古铜尽量掩饰住吃惊的神色。“对。”他绷紧了反应神经。“我认识他们。让他们进来。”
一年多前,古铜愤而辞职时,老杨和小李这两位特工曾守在旅馆的门厅里监视他。他们反复询问他的动机后,认定他对国家安全并未构成威胁,因而允许他前往圣菲这个避难所。不过他们含蓄地告诫过他,虽然上海事件使他怒火满腔,但他最好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把这件事对外人乱讲。
现在古铜不得不假设,他们是他从前的老板派来的调查人员,这大概是对他在住宅遭袭击后所打的那个紧急电话做出的反应吧。他们俩在门口出现了,古铜注意到他们与上次他见到他们时没有多大变化——又瘦又高,大约170斤重,1米8高,与自己的年龄相仿,41岁,相貌刚毅,目光警觉。他们俩唯一的区别就是老杨的头发很长,往后直梳着,而小李的头发剪得很短。他们穿着咔叽布裤子,脚蹬结实耐穿的便鞋。他们粗略地扫视了一遍客厅,估计出蓝警官的身份,把目光落在了古铜身上。
“怎么回事?”老杨问道,“外面为什么有警察?路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了。这位是蓝警官。警官,来认识一下老杨和小李。”他们的姓都是假的,不过古铜知道,这与他们平时带在身上的假证件一致。“我在南京工作时,我们经常凑在一起。他们告诉过我,最近某个假期要来这里,可我想我忘记了马上就是中秋节了。”
他这个说辞,是个人都知道很假。但是情急之中这是他顺口能编出来的最合理的瞎话了。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没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