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元拨了拨熊熊燃烧的劈柴,说:“好,快说吧”
“我所说的一切都非常重要”
“在当今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不重要?”
“我从王宏所属的部门请来了三位鉴定专家”
王宏是日本军队新式武器顾问,他领导一些人员在研究原子分裂问题。
“你们关押教授后,我也曾请过他们那儿的鉴定专家”
“对。教授是我们76号的人关押的。但为什么你们情报部门要搞他的问题?”
“您难道不理解吗?”
“是的,不理解”
“王宏曾在法国和美国学习过。他在那里的各种联系具有重要意义不是明摆着的吗?在看问题方面缺乏勇敢果断的精神正是我们所有人的致命弱点。我们不敢大胆想象,循规蹈矩,害怕越过雷池一步,这就是我们的主要错误”
“是这样,”队长表示同意,“您说得对。有关勇敢大胆的问题我不想争论。可是在某些具体问题上我有不同看法。王宏坚决认为应该继续研究从放射性强的物质中提取环的可能性,正因为如此他受到科学界论敌的指责。就是这些人告了他的密,经过我做工作,他们都承认这一点”
“这我不怀疑”
“可现在我们在东京的人报告说,王宏是正确的。美国人和英国人按他的方法在继续研究而王宏却曾关押在咱们的监狱里
“在你们的监狱里,不是我们76号。”李广元纠正说,“在你们那儿,队长。不是我们抓过他,是你们。不是我们立的案,而是你们立的。常凯申和你。不是我和您的老婆。”
“就算他的祖父也是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队长火冒三丈,“要是他效忠于我们,而且是尽心竭力地为我们效劳,那他的祖父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你们却轻信了一群坏蛋。”
“坏蛋?”难道这些运动的元老,久经考验的党内人死,总统亲自授奖的知识分子是坏蛋?”
“好吧,好吧,算了您说得都对。算您说得对。给我倒点酒。”
“塞子您扔掉没有?”
“瓶塞在您的左手,李队长”
“我问的是保险闸上的塞子。”
“没有扔掉。放在镜子旁边的小桌子里”
队长脖子一仰,一口把酒喝干了。
“我现在酒喝得很多”他说。
“我倒想知道,现在谁喝酒喝得少?”
“没有钱的穷人,”队长开玩笑说,“不幸的人”
“有人曾说过,金钱万能”
“是这样,”队长表示同意他的看法,“要是我把调查的结果向上面报告的话,他会作出什么决定?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首先您应该向吴四宝汇报自己调查的结果。是他下令逮捕教授的”
“可是审问这个教授的是您”
“不错,我是审问过,是按上司指示执行的”
“如果当时您放了他,那半年前在制造‘报复武器’方面我们就会遥遥领先了”
“您能证实这一点吗?”
“我已经证实了”
“其他所有物理学家也同意您的意见吗?”
“大部分。我请来谈话的大部分物理学家是同意我的。而您将会怎么办呢?”
“没什么,”李广元回答说,“我毫不在乎。科学研究的结果要用实践证明。这些证明在哪里?”
“我有,在我口袋里”
“居然如此?”
“正是如此。我从伦敦收到了一些情报。最新情报。这是对您的死刑判决书”
“队长,您想达到什么目的?您的用意何在,想干什么,”
“我可以重复一遍: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您,正是您破坏了制造‘报复武器’的工作。不管您是否有意,您,正是您应该询问一百位物理学家的意见,而您却只询问了十位物理学家,并以他们提供的证词为依据他们所关心的只是孤立隆格从而促使人们认为隆格的方法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是毫无前途的”
“这么说,您要求我不信任我们的真正士兵,怀疑常凯申和詹国强所信赖的人,去维护一个在研究方面走上美国道路的人?您是要求我这样做吗?您要求我信任76号逮捕的教授,76号是不会无辜逮捕任何一个人的而不信任那些帮助揭露他的人吗?”
“李广元,一切看来都合乎逻辑。我一直羡慕您善于按明确严密的逻辑行事:您谴责常凯申,因为他命令逮捕教授,指责我庇护共党,把自己的信心牢固地建立在我们的尸骨上。好,李广元,我为您鼓掌。可我不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您关心教授是相当有远见的。虽然他现在被关押在监狱,但住在卫队营地的单独住所,有可能从事理论物理的研究。李广元,现在我要对您说的是最主要的:我陷入了走投无路的困境要是我把调查的结果汇报给常凯申,他会意识到,您掌握了反对他的武器。对,您说得对,正是他下令逮捕教授的。要是我告诉他,调查的结果对您不利,这也将使他遭到间接的打击。而我呢,不管这是多么荒唐可笑,会受到两面夹击。我既会遭到常凯申,也会遭到您的打击。他呢,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检验我的论据,而您呢基本上会像您刚才说的那样来整我。我这个中统的军官该如何是好呢?间谍机关的军官,请您说说”
“他的用意原来如此,”李广元心里明白了,“这是不是考验我?如果他要考验我,那我心中有数,应该如何对付。但如果这是拉拢我呢?他们犹如船沉前的老鼠,为了免遭灭顶之灾,想立即逃离船只。他谈到76号和间谍机关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好吧,心中有数了。回答他还为时过早”
“76号和间谍机关,”李广元耸了耸肩,说,“有什么区别?我们虽然有磨擦,可总的来说,都是为了共同的事业在工作”
“是为了共同的事业,”队长承认说,“只不过我们是以刽子手和暴徒而闻名于世,而你们是制作珠宝首饰的精工巧匠,是买卖化妆品的商人,你们是政治间谍。任何制度、任何国家都需要你们,而我们只属于国家,我们与国家同命运共存亡”
“您问我该怎么办?”
“对”
“您有什么建议?”
“我想先听听您的高见”
“根据您拧下保险闸塞子和要求我放下窗帘来看”
“窗帘是您建议放下的”
“是吗?见鬼,我觉得好像这是您建议的算了,这不是实质问题。您想洗手不干了?”
“您在边界上有‘越境窗口’吗?”
“就假设有吧”
“要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到中立国去怎么样?”
“三个人?”
“对。就是三个人:教授、您和我。我们将为世界拯救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我在这儿救他,而您组织偷越国境。行吗?您要考虑到:受怀疑监视的是您,而不是我。受常凯申的怀疑监视意味着什么,这您是一清二楚的。怎么样?我在等您的回答”
“还要白兰地吗?”
“要”
李广元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走到队长面前,把酒杯递给他,就在这一瞬间,李广元抡起带棱的沉重酒瓶用力朝他的头部砸去。酒瓶的碎玻璃四处飞溅,深颜色的白兰地酒流到队长的脸上。
“我这样做是对的,”李广元脑子里在琢磨,脚踩着“轿车”的加速踏板“我别无选择。即使他是真心实意来找我,我这么做也是对的。在局部问题上我有所失,可我赢得的却是常凯申的彻底信任相比之下这更为重要”
他身旁队长半坐半卧靠在蒙着红色皮子的车门上。他处于昏迷状态。
他说常凯申正在睡觉这并不确切。他没有睡。他刚接到破译中心的报告:共党女谍报员的密码和从延安收到的密码相同。因此,常凯申推测,共党上海的间谍头目在寻找新的联络他或者认为他的报务人员在空袭中丧生,或者已觉察到他们出了问题。但常凯申一直不愿去考虑电台以及与吴四宝直线联系的电话筒上那些令人伤脑筋的指纹。但他越是不愿想,这些伤脑筋的指纹就越妨碍他对问题的思考。在二十年来的警察生涯中他养成了一种特殊的习性:他首先倾听自己的心声,自己的直觉,然后才对事实进行分析,检验自己的直觉。他很少失误:无论是在之前的政府供职期间镇压学生游行的时候,还是他反戈倒向汪未经,关押重庆政府官员的时侯。他在执行詹国强的所有任务和后来倾向于汪未经时,他的感觉也从未使他上当受骗过。他知道,有些人未必会忘记与李广元有关的任务。这意味着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且是在上层。但发生了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常凯申却不得而知。所以他指派手下到李广元那儿去演出一场假戏。如果第二天李广元来找他,并向他报告手下的言行,他可以放心地结束调查,把材料锁进保险柜,束之高阁。假如李广元同意手下的建议,他便可以公开摊牌,去找上面,根据自己手下人员的调查材料,向他报告案情。
“这样”他继续思考着,“好吧,等到派出去的人回来,便可见分晓了。现在该考虑一下共党‘女钢琴师’的一事。看来,在她的上级领导开始通过延安寻找联系的时候,我们可以采用自己的方法来对付这个女人,而不是李广元那种劝人为善的谈话方式。她不可能只是她领导手中的工具。她应该知道某些内情。实际上她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已经没有时间了。延安发来的密码索引可能也记在她的脑子里。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他还没有完全考虑好,门便开了,进来的是李广元。他架着血流满面的队长,后者双手反剪,手腕上锁着一副镀铬的手铐。
常凯申注意到自己的助手惊慌失色地站在门口,便说:“李队长,您疯啦?”
“我没有疯,”李广元答道,嫌恶地把队长往沙发上一扔“或许是他疯了。要不然他就是个叛徒”
“水,”队长勉强张开嘴唇,“给点水”
“给他水,”常凯申说道,“出了什么事?给我解释清楚”
“让他先给您把一切解释清楚,”李广元说,“我好用书面形式把所有情况写清楚”
他给队长喝了水,然后把玻璃杯放到托盘上的长颈玻璃瓶旁边。
“您回去把您认为该写的都写下来,”常凯申吩咐道。“您什么时候能写好?”
“写得简短十分钟就够。要详细的话明天写好”
“为什么明天?”
“因为今天我有急事必须办完。再说,早了他的神志还没有清醒过来。可以走了吗?”
“好,请便”常凯申答道。
李广元走后,常凯申打开手下手腕上的手铐,若有所思地走到放着玻璃杯的小桌旁。他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手指拿起杯子,对着亮光看了看.上面明显地留下了李广元的指纹。他是还没有来得及检查的指纹中的一个。与其说是怀疑李广元,不如说是按自己的习惯,查它个水落石出。常凯申把秘书叫来,吩咐说:
“取下这杯子上的指纹。要是我睡了,不要叫醒我。我想,这事并不十分着急”
指纹鉴定材料使常凯申大吃一惊。李广元在杯子上留下的指纹和电话筒上的指纹相同,而且最可怕的是,和电台上发现的指纹完全一致。
李广元驾驶着自己的“雷诺”风驰电掣般地向郊外开去。脸色苍白的老师一声不响地坐在他身旁。李广元打开收音机,拨到电台,正播放年轻女歌手的音乐。她的嗓音低沉有力,歌词简单而通俗。
“现在的风气完全败坏了,”老师说道,“我不是谴责,不,只不过听着这音乐总使我想起亨德尔和巴赫。看来,以前从事艺术的人对自己的要求是比较严格的;他们有信仰,为自己规定了最高任务。而这唱的是什么?简直像市场上的叫卖”
“这位女歌手会名垂千古的,不过等到战后我再和您争论。现在您对我再重复一遍您将要在边区所做的一切”
老师便开始向李广元重复三小时前对他详细交代的一切。李广元一面听老师讲,一面继续寻思:“是啊,报务员留在他们那儿了。但如果我把报务员带走,他们会抓住老师,因为76号中显然也有人在注意他。这样整个行动计划将必然失败,詹国强便可以和在延安的人相互勾结。如果发生意外情况,虽然不应发生,但有可能发生他们要是折磨孩子,报务员有可能提到我。不过老师可以开始行动,而施教授应该已经完成我交给他的任务。电报想必已经到家。无论是老师还是施教授都不知道,他们在为谁执行我的计划。一切都会非常顺利。我决不让詹国强在伯尔尼‘坐到谈判桌上’。现在他们绝不会得逞。常凯申对我的‘越境窗口’也一无所知,边防军也不会告诉他手下的人任何情况,因为我是奉卫队司令之命行动。这样老师今天将到达延安,明天开始执行我的任务,说得更确切些,是我们的任务”
“不,”李广元打断自己的思路,说,“您应在饭店的玫瑰色大厅,而不是在蔚蓝色大厅约定见面”
“我觉得您好像根本不在听我讲话”
“我在洗耳恭听。请继续讲下去”
“一旦老师越境成功,一切都很顺利,我将去营救报务员。到那时我就可以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他们会紧缩包围圈,到时连吴四宝也将无济于事,不能助我一臂之力让他们都见鬼去吧。要是我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暴露,我就和报务员一起通过我的‘越境窗口’。如果可以继续干下去他们没有证据,也不可能有,我便使用武力营救报务员,但要得到上级的默许。到他家汇报工作或到茶馆,他在那儿和詹国强形影不离。要计算好时间,除掉秘密住宅的守卫,破坏电台,然后带走报务员。主要是计算好所需时间和行动速度。让他们去找她的领导人。他们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可找到答案。根据常凯申看见手下头破血流时大惊失色的情况判断,队长是他派来的。如果他不是假戏真演,除了要扮演的角色外还确有诚意的话,他是不可能扮演得如此逼真的。如果我真同意和他以及教授一起潜逃,那不知道他下一步将怎么走。可能他会和我们一起偷越国境。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在审问天文学家时他看我的眼神以及当时他说的话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我和他周旋的办法是正确的。我一方面利用詹国强,另一方面利用吴四宝作掩护,突然动身。目前主要的问题是报务员。明天上午我将不回办公室,立即到她那儿去。可是不行,不能这样做。任何时候都不能盲目行动。我必须先去见缪勒”
“对,”李广元说道,“非常好,您记住了这一点;坐第二辆黄包车,不坐第一辆,而且绝不能随便搭移乘顺路的车辆。总之,我相信,在我向您提到的那个寺庙里,您的朋友会关照您的。我再重复一遍:什么情况您都可能遇到。各种意外都可能发生。只要稍有疏忽,您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您就会被抓到常凯申在这里的地下室来。一旦发生这种情况,您要记住: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受刑时,只要您提到一次我的名字,我就性命难保,同时您的妹妹和几个外甥也将必死无疑。要是您说出我的名字,您的亲属就只有死路一条。您要理解我的意思,这不是威吓,这是现实,这一点您应该知道,并时刻牢记”
在离车站广场还有一百米的地方,李广元便扔下汽车。边防站的汽车已停在预定地点,钥匙插在点火电门上。车窗玻璃上故意泼上了泥浆,这样将无法看清乘车人的面孔。
“换装吧”李广元说道。
“这就换,”老师用耳语般的声音回答说,“我的两手发抖,我必须稍微镇定一下”
“说话不用压低声音,这儿没有人会听见我们说话”
山谷中白雪皑皑,晶莹闪烁,隘口处一片黑暗。万籁俱寂,一点微弱的声音都会引起响亮的回声。随着阵风远处不时传来电站发动机的声音。
“好吧,”李广元告别说,“老师,祝您顺利”
“菩萨保佑!”老师说完便朝李广元所指的方向滑去,他的动作有点笨拙。没多远他摔倒了两次。李广元站在车旁,直到老师从隘口一方的黑色森林里高喊了一声为止。从那儿到旅馆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一切顺利。现在必须把报务员从虎口中营救出来。
李广元回到车站广场,坐上自己的汽车,开出二十公里左右,便觉得昏昏欲睡了。他看了看表,已过去两昼夜,他一直在奔波忙碌,没有休息。
“我睡半个小时,”他自言自语说道,“不然我就根本回不到上海了”
他睡了整二十分钟,醒来后从扁平的军用水壶里喝了一口烧刀子。他开足马力,胸脯贴近方向盘,“雷诺”的马达加速转动,发出平稳有力的响声。时速表上的指针已指向“100”的刻度。路上空无一人,晨光嘉微。为了赶跑睡意,李广元大声唱着诙谐的民间歌曲。
当睡意再次向李广元袭来时,他停下车,用雪揉搓面孔。道路两旁只剩下少量疏松的蔚蓝色的积雪。李广元经过的几座村镇安温宁静,仿佛也涂上了一层蔚蓝的颜色:这一带地方没有遭到飞机的猛烈轰炸,所以一座座红色屋顶的小楼房在这宁静的风光满施的地区显得自然而又协调:四周是一片片蓝色的松树林,清澈的河水从山上奔泻而下,湖面已经解冻,湖水平静如镜。
有一次,最喜欢早春的李广元曾对施教授说:“文学不久将运用概念,而绝不是用文字写下的很长的句子。人们通过广播和电影所获得的信息越多,文学的作用就越可悲。如果说以前描写春天万物苏醒的景象,作家要用三页篇幅的话,那现在电影工作者在银幕上只需用半分钟的镜头来表现这同一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