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王体中谋叛
当晚,夜雨绵绵。
深沉的黑暗吞噬了九宫山的重峦叠嶂,也吞没了山沟里这个不知名的小村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间低矮的草房里还闪着微光,在无边的雨声中,仿佛是闪烁在另外一个世界,幽远莫测。
这里是大顺军白旺部的一个营地,驻扎着威武将军王体中率领的一千多人马,而那间闪着微光的茅草房,正是王体中的住处。
此刻,他正在跟属下都尉王得仁和吴高喝酒,已经到了酒酣耳热之际。
他们都戴着孝,不应该喝酒才对,可是这时候,已经没有人会管这些了。
“皇上驾崩天下雨,这是不是感应?连老天爷都哭了。”吴高喝了口酒,不无伤感地说道。
他在为李自成的英年早逝感慨,也在为自己的前途迷惘。
“你怎么跟个娘们似的?”王得仁却嫌弃道:“端午都过了,马上就是芒种,梅雨季到了,下点雨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也感到很压抑,但是他不愿承认。
“皇上毕竟是个英雄。”吴高叹了口气。
“英雄又怎么样?英雄不也阴沟里翻了船?看来也不是个有天命的!”王得仁摇摇头,也叹了口气。
“王杂毛!你他娘的喝醉了吧?”吴高笑了起来,挖苦道:“皇上没有天命,还能是你有天命?”
王得仁的头发天生就带有杂色,因而得了“杂毛”的诨名,多少年来他早被这么叫习惯了,所以并不觉得冒犯,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喃喃道:“老子没有。老子要是有,早他娘的扯杆子单干了。”
“那你还说皇上。”吴高撇了撇嘴。
“可是我说错了吗?”王得仁眼皮一翻,来了情绪,“你就说皇上死没死吧!没死,那我王得仁算是谤君犯上;死了,不是没天命又是什么?”
他俩都是粗人,虽然也懂得什么叫做话到嘴边留三分,却也仅仅只是懂得而已,脾气来了就会统统抛到脑后,何况现在喝了酒,说话自然也就更无遮拦了。
王体中却与他们不同。
他读过几年私塾,心思更加深沉,所以别看他打仗不见得比王得仁和吴高更高明,却是两人的上级。
“说话都注意点,”他提醒道:“别有的没的什么都往外说。”
“怕什么?这里又没外人,”王得仁却喷着酒气,不仅丝毫不以为意,而且还变本加厉,戏谑道:“王哥,兄弟我没有天命,老吴那个熊样,肯定也没有天命。王哥你说说,你有没有天命?”
“对呀王哥,你说说,你有没有天命?”吴高也涎着脸附和道,完全不在意王得仁说他是个熊样。
王体中看了看两人,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酒,说道:“咱们都一样,谁都没有天命。问这个没意思,该问的是,谁才是那个真正有天命的人?”
“反正不会是李自敬!”王得仁想都没想便脱口说道。
“会不会是皇上的遗腹子?”吴高则比较谨慎。
但他立即遭到了王得仁的反驳:“是又怎么样?他还没出生!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算是个男娃,等他生下来,长大了,那也得是十好几年以后的事了。就咱们现在这个境地,能熬到十好几年以后吗?”
“说得也是,”吴高摇摇头,哀叹道:“皇上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这话说的!”王得仁又嫌弃起来,喝了一口酒,却又猛地僵住了,酒碗也顾不得放下,瞪着眼睛看向王体中说道:“对呀王哥!咱们只是听说,谁也没亲眼见到。皇上他,他不会是扔下咱们,自己跑了吧?”
“别扯淡了!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只自己跑吗?”吴高嘲讽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婆孩子还不是说有就有?”王得仁不服。
王得仁说得并非没有道理,汉高祖刘邦不就是扔下老婆孩子跑路的高手吗?但王体中觉得这样说李自成太不公平,制止道:“别这么说,皇上不是那样的人。这件事我知道,我当时就在老营。”
“真的?王哥你知道?你见到了?”王得仁和吴高都有些意外。
“我级别不够,没有亲眼见到,但是绝对错不了。”
“怎么回事?说说,说说!”
“对,王哥!快给我们说说!”
两人一个比一个急,惹得王体中笑了起来,说道:“好吧,给你们说说——天放亮的时候,皇上醒了过来,可是不久又吐了血。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便让三爷做了监国,安排全军南下,让咱们断后。”
“他娘的,说起这件事我就生气!”王得仁骂了一句,“凭什么好事总是咱们的?这后是那么好断的吗?”
“别打岔!”吴高扒拉了王得仁一下,“听王哥说完!”
“说,说,王哥你说。”
“正在各营主将准备各回本部的时候,御帐又传来消息,召监国、辅政大臣和制将军进帐,说是皇帝陷入了昏迷。这下谁也不敢走了,都在等待进一步的消息。结果尚神仙也无力回天,折腾了小半天,皇上几度昏迷,终于还是驾崩了。”
“皇上刚刚驾崩,大军就要开拔,这是李自敬的主意?”吴高问。
“怎么说呢,”王体中苦笑道:“皇后下了懿旨,命令群臣各回本部,各自举哀,听从监国调度,按原计划立即开拔,随后李自敬也下了命令,命令小张侯(张鼐)留下来,和御前侍卫司、龙衣卫一起料理秘密下葬,皇后和宫眷也都留下来,送皇上最后一程。”
“皇后自己留下来也就是了,宫眷都留下来,公主那么小,窦婕妤还怀有身孕,李自敬这个当叔叔的还真做得出来。”吴高啧啧道。
“还不是嫌她们碍事?”王得仁摇了摇头,“这下好了,皇后、皇上的遗腹子、小张侯都被甩掉了,以后的大顺就是李自敬说得算了。”
“他想得美!”王体中却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你们想想,只说让各部兵马按原计划开拔,可是谁知道这个原计划是个什么计划?只知道南下,只知道刘芳亮开路,咱们断后,可是南下到哪里?什么行军路线?各营如何配置?多长时间到达?全都一概不知!要我看,大军不动还好,一动就要散了——就这水平,没人会听他的!”
“我日!”王得仁叫了起来:“皇上死了,地盘丢了,监国是个废物,大军再要散了,大顺这不就完了吗?”
“你喊什么!”王体中呵斥道:“三更半夜的,想让所有人都听见吗?”
“听见又如何?”王得仁瞪起了眼睛,“别人都各自逃命了,咱们还在这里傻等什么?鞑子有十好几万人呢,咱们才六千人,在这里等死吗?他娘的就该让所有人都听到!已经这个地步了,还断他奶奶个熊的后!给谁断后?”
“对呀,王哥!”吴高也很激动,喘着粗气问道:“都到这个地步了,咱们还不该为自己想想吗?”
王体中其实早就有了叛逃的想法,所以才找来王得仁和吴高喝酒,听到两人这样说,心里暗暗高兴,可是嘴上却不肯放松,叹气说道:“当初造反是因为活不下去,可是这么多年血里来刀里去,图的又是什么?还不是想给自己谋一个前程,也好封妻荫子,荣华富贵?本来都进了北京了,前程应该无忧了吧?可是谁料到结果竟是这样!唉,弄得我如今也不知道前程究竟在哪里了。”
吴高比王得仁反应快,听王体中这样说,立即想起了他刚才问的“谁才是那个真正有天命的人”,急忙压低声音问道:“王哥,你说真正的天命在哪里?”
天命在哪里,前程就在哪里!王得仁也反应过来,跟着问道:“王哥,你说咱们是投明还是投清?”
好家伙!你还真敢问!不过这样也好,省得绕来绕去的,瞎耽误工夫。
王体中看向吴高,问道:“老吴,你说呢?”
“只能投明吧?”吴高有些含糊,犹犹豫豫地问道:“难不成还能去投鞑子?”
王体中摇了摇头,“崇祯是咱们逼死的,明朝能真心接纳咱们吗?可别到头来自己把自己送到了人家的刀底下。”
“王哥说得对!”王得仁一拍大腿,“不能投明,大明的天命早就吊死在煤山(今北京景山)上了,咱们去投清!什么鞑子不鞑子的,总比掉了脑袋强!”
吴高被说服了,但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如果没有兵,只咱们三个不管投到哪里去,也不会有人待见,可要是带兵去投,只怕防御(指白旺)不会同意。”
火候已经到了,王体中不再隐讳,端起酒碗,起身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防御要是带着咱们一起干,那咱们就还跟着他。他要是拦着咱们的富贵,那咱们就……”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王得仁和吴高对视了一眼,也端着酒碗站起身来。
“人死鸟朝天!为了富贵,拼了!”
“对,豁上了!”
三只酒碗重重地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