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璃是被一阵大力的敲门声吵醒的,睁开眼的时候,屋内昏黄烛光静静流淌,钟离珞却不在房内,不知去了哪里。
莫青璃经过歇息,精神好了许多,脑子一片清明,把袍子套上便起身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异族服饰,头上戴着羊角帽。
“何事?”
那少年微微弓□子,道:“祈神仪式快要开始了,爷爷白日嘱咐过我,让我来提醒二位客人。”
“你爷爷是?”
少年道:“回客人,我爷爷是这间客栈的掌柜。”
“你可知这房里另一位客人去了哪里?”
那少年刚要再答,午间那小二便奔了上来,楼梯踩得“登登”响,声音有些匆匆:“英哥,不要打扰客人。”
又向莫青璃道歉:“对不住,那位客人出门前吩咐过不要打扰您,英哥方才不在,没有听见,冒昧打扰,请见谅。”
莫青璃摆摆手,道:“无妨,只是那位客人现在在哪里?又出去了多久?”
话音刚落,空气中便多了一丝清冷梅香,伴随铃铛叮当之声,萦绕到了自己身前。
抬眸望过去,只见一身天蓝色蒙古服的盈盈的立在楼梯转角处,左手中指上勾着几包药包。
莫青璃还是第一次见她穿白色以外的颜色,蓝色温润如水,衬得她眉眼更加温柔,每一分,每一寸,都美得令人窒息。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越来越近,走到她面前,墨玉眸子里浮光潋滟,好似明月照耀下的清浅湖水。
莫青璃看见她唇线漂亮,唇线微微启开,轻声道:“我回来了,方才见你身子不舒服,大约是水土不服,所以去抓了几味药。怎么醒的这般早?头还疼不疼?”
钟离珞边说边抬了空着的右手去探她的额头,漠北夜里冷得很,她手上沾了外面的寒气,更是比往日冰冷。
莫青璃却似感觉不到一样,拉下她的手握在手心,像在大海中迷失的人遇到了渴求的浮木,紧紧抱住了身前的女人。
她的心上人,此时就在这里。
她前一刻想着要见她,后一刻就真的见到她了。
要是……
——苍天负我!我如今已别无所求,只要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替我活下去。
脑中那个久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苍凉悲远,阴魂不散一般,莫青璃觉得喉咙被扼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只得紧紧抱住眼前的女人,宝贝似的搂得死死的,生怕被人夺走。
钟离珞对莫青璃的反应倒没有多想,只是当她刚醒有些虚弱,连带着没甚么安全感,反手轻轻回抱住了她。
同时在她耳旁低喃道:“好了,我在这里。”
那小二和名唤英哥的少年见这二位客人旁若无人的在门口抱着,空气中慢慢弥漫着桃粉色的气息,怔了半晌,还是英哥谨记着自己的使命,开口道:“客人,祈神仪式快要开始了。”
钟离珞拍了拍莫青璃的肩,示意这里还有旁人。
“小二哥,这药烦劳你们煎一下,我这妹妹怕是水土不服,这是煎药的酬劳。”
小二接过钟离珞手上的药包,却没有去接那块散银,只是笑道:“客人说的哪里话,这是小店分内之事。”
“如此,有劳了。”
钟离珞深知关宁人的秉性,性子直爽,他说不要就是不要,没有甚么弯的直的花花肠子。
“我瞧二位客人还未用晚饭,是否用过晚饭再去,祈神仪式在长安街,客人恐不识路,不如让英哥带你们去罢。”
“多谢好意,我原先来过一回,自己去就好。”
小二了然的笑笑,不再多言,拉着英哥下去了。
钟离珞二人急匆匆用过晚饭便赶往长安街,路上买了两张鬼面具,到的时候,祈神仪式刚刚开始。
只见长安街高高架起了一座祭舞台,台上台下四方各摆一面红旗大鼓,十分庄严。台子四周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都如莫青璃二人,戴着鬼面具。
莫青璃四下环顾,琢磨着要不要同在京都一样找个旗架之类的坐上去看,好看得清楚一些。
钟离珞似是知道她在想甚么,交握的手捏了一下她的指尖,提醒道:“不可,既然来了,若是坐在高台之上,不同他们一起祈神,视为不敬。”
莫青璃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倏尔鼓点大作,彩纱飞扬,祭舞台中央慢慢升起一名华服女子,沉黑色做底,红色封边,上面暗纹压花隐约可见,显得典雅而又端庄,腰肢身姿,极为袅娜,大约是个年轻女子。
只是脸上带着一张青铜质地的鬼面,青面獠牙的,颇为骇人。
那舞姬手捧一叠红纱,向着西北天狼星方位跪下,上下嘴唇快速动了动,似是念了句甚么,然后深深的拜了下去。
钟离珞对莫青璃解释道:“这是在乞求天狼星君,不要发动战争,保边关安宁。”
台下一众人跟着十分虔诚的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些甚么,不是通用的官话,莫青璃听不大懂。
却听见耳旁传来熟悉的低语声,钟离珞也跟着在念,并且十分熟稔的样子,她脸上戴着面具,月光与灯光倾泻而下,华彩流动,莫青璃一时觉得一张薄薄面具,似乎隔出来了两个世界。
银月,华灯,祭台,舞姬。
无休无止的低语声像魔咒一阵阵侵入她的脑子,恍惚间她竟然觉得莫名的熟悉,也能跟着念出来。
——汤汤之神,谓我盈休;子不语故,赐我甘露。
——汤汤之神,谓彼盈满;子不语新,维彼如云。
鼓点阵阵,丝竹空灵,舞姬在这交织之声中,开始献舞。
这种舞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歌舞,而是为了祭神的,也就是给天神看的,来显示对神力量的崇拜和对自身的卑微,那舞姬手上红纱慢慢舒展开来,舞出一条又一条红色的光影,尾端系了精巧铃铛,每舞动一下,便会清脆的响一下,内里节奏分明。
莫青璃心里隐隐有些压抑不住,这是现实,还是幻觉?
若是现实,她怎么觉得精神飘忽的厉害,所有的人和影像都开始重叠起来,扭曲变形,幻化出另一片景象,两个身形相当的身影一前一后往这祭舞台上走去,向四周安静虔诚的百姓说着甚么。
穿过那一片华灯,那两人的身影终是逐渐远去了,淹没在了长街尽头。
是幻觉么?
——汤汤之神,谓我盈休;子不语故,赐我甘露。
耳旁的低语,却又层层叠叠漫上来,莫青璃几乎是克制不住的伸手摘下了钟离珞脸上的面具,对上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墨色眸子中微带讶异,眼底是时光沉淀的缱绻温柔。
假的!
都是假的!
甚么都是假的,只有眼前的人是真的。
莫青璃伸手用力抱住了她,在她耳旁近乎魔怔的喃喃道:“我不要在这里,带我离开……带我离开……”
她一直在低低重复这句话,说到后面,声音已近乎哽咽了。
钟离珞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登时就慌了,哪里还顾得上甚么祈神仪式,四处张望了一下,见离这不远的地方有棵许愿树,树旁绕了一圈石台,急匆匆地就把她先扶到大树那边坐下。
这棵树年岁古老,枝繁叶茂,漠北的风谈不上温和,风摇叶动,抖出极大的声响,祭舞台那边传来的声音终是未传到这边便散在了风里。
听不见这近乎魔咒的声音,又被女人稳当的抱在怀里,莫青璃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对不起,你这么想来这个祈神仪式,还是被我弄砸了。”莫青璃搂着女人腰腹的手放开,有些愧疚的开口,从今日钟离珞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来她很重视此事,只是被方才自己弄了这么一
出。
“甚么傻话,你觉得一个小小的祈神仪式和你自己比起来,谁重要?”
“可是……”
“别可是了,我当日在王府真没说错,你就是个死脑筋的。好了,告诉我你方才是怎么了?”钟离珞手按上她的太阳穴,开始轻柔的按压。
莫青璃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了下来,道:“这个祈神仪式……”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才继续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太阳穴上的手指顿了一下,又恢复了正常的节奏。
“还记得在哪里么?”
莫青璃眉头拧着,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在哪里看见过。
“兴许是我记错了。”她觉得自己来了关宁城就怪怪的,先是在客栈莫名其妙的头晕,昏昏沉沉怎么都睡不醒,现在这个祈神仪式又如此诡异。
“大约真的是不习惯漠北的环境罢,回去喝了药早些歇息,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免得又头疼。”
“嗯。”
莫青璃抬头仰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女人,睫毛长长,盛了薄薄月光,眸子乌黑,仿佛黑暗幽深的河流静静流淌,她待人一向温和,但自己看得出她眼里其实没有情绪,疏离与冷漠的界限,踩得刚刚好。
只有单独相处时,她眼底藏着的温柔夜色才会像暗夜昙花一般盛开出来。
钟离珞见她跟入了定似的,忍不住轻轻笑道:“你一直盯着我看做甚?”
一直被这女人压着,莫青璃难得起了一分戏弄她的心思,她两指捏上钟离珞的下巴,语气轻佻:“师姐看你好看,就多看了两眼,怎么,师妹有意见么?”
除了在某个特定时刻,这师姐师妹的关系钟离珞还真反驳不了,只得佯装无奈的叹口气道:“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只是话一出口,自己也怔住了,一直搭在莫青璃太阳穴上的手指也无力的滑落了下来。
“阿珞?”莫青璃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嗯?”
“你怎么了?”
“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嗯,不好的事情。”
“与我有关么?”莫青璃拉钟离珞在石台上坐下,牵了她垂在身侧的手握住,摸到她掌心冰凉滑腻,似是出了冷汗。
“……不是,一个故人而已。”
莫青璃醋坛子刚刚倾斜了一点,没等倒点醋出来,女人往她怀里靠了靠,声音苍白柔弱:“汐儿,我觉得很冷,你抱着我。”
莫青璃不再多言,只是伸手将钟离珞揽进了温暖的怀里。
知道此事是她不想再提,许是有甚么缘由,自己也不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日后时光久长,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自己安静等待便好,不必强求。
毕竟,陪在她身边的人,永远都只会是自己。
听得几声鼓点响,不远处的祈神仪式似乎已经结束了,人流四散开来,街道依然熙熙攘攘,两旁货摊前都是挑选物品的客人,人声喧闹,驼铃叮当。
夜,还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祈神节都写了辣么多还没有把重要人物写出来真是够了,我这么拖沓么?还有三和四,或许还有五,我也不晓得。
可是仔细看了看这两章,发现也没什么能够省去的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