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城,织造府。
如往日一样,少年葬岗站在一棵冷松前,满脸呆滞,两眼茫然,任时光流逝,不言不语。
两侍女默默侍立在侧。
侍女筱竹悄然低语:“兰罄,看光景,公子吟诗作赋的时辰到了。”
话音未落,淡淡的吟哦声响起:
悠悠万载,历时更替,然道法自然,不可逆转。
惜哉!红尘袅袅万载空,前世悠悠遗梦中。
或出功参造化者,逆流而上,破世俗律,遂成秩序。
悲兮!当笑春色满园里,岂是尔等不语松?
少年吟哦毕,又陷入袅袅茫然之中。
见此,兰罄低眉看着脚下,叹了口气,“公子每日睡觉起床,便站在这冷松前,除了吟诗作赋,观蚂蚁搬家,就是茫然伫立。十年如一日,何时是个头呀。”
筱竹黛眉轻蹙,淡淡道:“你个小蹄子慎言,侍候公子是你我本份,尽心便好。”
兰罄悄悄环顾四周,见附近无人,缓缓吁了一口气。
日上正午,少年双膝徐徐跪下,膝行至冷松下,静静盯着一行红蚁出神。
红蚁蜿蜒曲折而行,头上顶着小小的虫蝇,向树缝中钻去。
少年捡起一根小树枝,拨弄红蚁,似乎想打乱红蚁的节奏。
半个时辰悄然流失。筱竹抬头看看阳光,低头瞅瞅树影,侧头悄声道:“兰罄,公子一会进膳,你去端来。”
兰罄点点头,转身离去。
少年依旧低头凝视蝼群,双眼迷离,眼中偶尔冒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忽地,少年手中树枝横扫,将红蝼群扫乱,连续抽打地面几下,尔后猛地站起。
筱竹正惊愕于少年的异常举动,兰罄从远处慌乱跑了过来,“快走!府里闯进好多黑衣人,见人就杀!”
筱竹快速趋步上前,扯起少年衣袖,朝府内一个小角门方向疾行。
拉开门栓,打开小角门。
惊见角门前,站着一个手持弯刀的黑衣人,筱竹下意识的将少年护在身后,颤声道:“你是何人?!”
黑衣人也不言语,挥起弯刀劈来,筱竹绝望的闭上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双眸,却见黑衣人已越过她,边走边砍边喊:“哪里走!”
筱竹顾不上多想,拉起少年就走。此时躲过黑衣人的兰罄,也追上了二人。
三人冲进小角口对面十丈开外的裁缝铺。铺子中除了一个中年裁缝,空无一人。
“表叔,关门,打烊!”筱竹急促道。
中年裁缝一愣之后,也不多言,起身关门。筱竹看向中年裁缝,“有黑衣人闯进府里,见人就杀!”
中年人扭头看了一眼少年,“我出去看看!”
说罢便闪身出了裁缝铺。
少年站在铺子里,低头看着地上自己模糊的影子,轻叹一口气,但脸上依旧是茫然若失的神情。
三刻钟后,中年裁缝回来,对筱竹道:“阖府连带府主夫人十百三十一口,无一幸免,目前织造府已被官兵团团围住。”
日常毫无反应的少年,突然喃喃自语:“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何必呢……”
筱竹三人诧异的看向少年,但后者依旧一脸茫然。
筱竹轻轻扯过中年裁缝,低声讲述少年在松树下的奇怪举动,以及避开黑衣人的诡异之事,临了问道:“公子是不是要醒了?”
中年裁缝摇了摇头, “不清楚。但杀人极有可能冲公子而来,我们不可大意。”
“要不我们换个地方?”筱竹有点着急。
中年裁缝眉头紧锁,下了决断,“此地处于灯下黑,不宜轻动。看看情形再说!”
一夜无话。次日醒来,少年坐起,口中竟叫道:“杀!杀个血流成河,杀个天翻地覆……”
中年裁缝并指点向少年眉心,竟被震退几尺。他愣怔几息,定了定神,再次点向少年眉心,少年又恢复茫然之色。
“公子竟然震退表叔,难道公子有修为?”一旁的筱竹惊问,中年裁缝迷惑的摇头。
此间,少年茫然中又呢喃两句:“旧时庭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闻言,筱竹沉吟道:“公子之前曾言不语松,现在又说堂前燕,百姓家什么的,会不会有所暗指?”
中年裁缝紧锁眉头,搜索自己记忆中的景象,忽然一抬头,“离此地十里处,有一败落的小院。院中有口泉井,井旁有棵三丈冷松。因冷松常有鸣咽之声,又有紫燕筑巢栖息,旧主人认为不吉,弃之数年。此地正好与公子的暗指相合,我们姑且一试!”
过了三日,织造府的官兵撤走。中年裁缝决定带三人离开,前往那败落的庭院。
因雇了马车,行进不到三刻钟,四人便抵达目的地。
下车后,前面出现一个荒芜的小庭院,杂草丛生。
院中有一口井,井口长满绿色的苔藓,但井中有水,井上取水的轱辘还在。
一棵三丈开外的冷松,直入云霄。枝叶半枯半绿,时不时发出鸣咽之声,令人发怵。
兰罄见满目荒凉,脸色发苦,轻声咕哝道:“唉,没了银米钱食,这个地方怎么生活?”
正在收拾庭院的筱竹闻言,轻蹙黛眉,“兰罄,你我皆是孤零之女,蒙老爷夫人不弃,享多年福恩。当此之时,吃点苦头,侍候好公子才是你我应尽本份。”
兰罄撇撇嘴,哂嗔道:“没有膳食供应,仅靠这可井,这破院,饮白开水,喝西北风过活?”
“再说,公子痴傻呆茫,侍候好了,又有何用?”
筱竹正欲喝斥,中年裁缝并指一点兰罄眉心,后者瞬时昏迷倒地。
“表叔你……”筱竹一惊。
“此女天生媚体,水性杨花,不知恩义,留此不得。”中年裁缝拎起兰罄,闪身出院门,“筱竹,你安顿好公子。我去去就来,我会留她一命,放心。”
半个时辰后,中年裁缝返回。见筱竹面露询问之色,便道:“此女我扔在怡红院,且抹除她的部分记忆,无妨的。”
筱竹有些不忍,“怡红院?是不是有点残忍?”
“留此女在此,必坏公子之事。留她一命,也算存了妇人之仁。莫再多言,公子呢?”
“公子已安顿好,正在酣睡。表叔可否交个底,公子究竟怎么一回事?”
中年男子沉吟半晌,叹息一声,“唉,公子并非姓葬,本姓藏,原名藏岗。千年来,藏家沿袭一种诅咒,凡嫡脉男子,一代中必有一人痴呆傻样。若过了十五岁,不觉醒,便活不过三十。”
“但凡觉醒者,必成大造化者,然觉醒者十不存一。公子还有三个月便满十五,过了当日子时,若不能觉醒,便躲不过夭折的宿命。”
“据说家主得一高人指点,说是弃而后立。家主忍痛将襁褓中的公子扔在乱坟岗,三日再去时,公子居然还活着。高人又说须送一葬姓家族隐居,且家中必有一棵冷松才可。”
“到头来,襁褓中的公子便被送到葬府。你便是我五年后特意安排进府中侍候的。”
中年裁缝边说,边拿出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递给筱竹。后者接过来,只见令牌上云雾缭绕,呈现一个若隐若现的'藏'字。
中年裁缝解说道:“藏者,葬也,亦藏(cang)也,诅咒可能与此有关。此次织造府灭门,事出诡异,幸好公子脱险。为防不测,我将令牌交付于你。日后公子觉醒,你便交予他。”
“若公子一直不醒呢?”筱竹心中不安,追问道。
“那只有听天由命了!若我不在或遇害,你如有余力,尽力侍候吧,也算尽了主仆恩义。”
“我侍候公子十年,也有感情,我不会舍弃公子的。”筱竹沉默半晌,脸色变得坚定起来。
时间悄然流逝。少年葬岗白日依旧站在井边冷松下,满眼茫然,偶尔跪地看蚂蚁上树,蚂蚁搬家。
心细的筱竹发现,葬岗比之以前,稍有变化,他偶尔会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出神。
一月后,傍晚时分,异变突生。只见葬岗手掌突然伸向井口,冷松顿时发出莺莺鸣叫。
嗖!嗖!井口飞出二物,飘然落入葬岗手中,筱竹惊呼,只见:
一柄铁锈斑斑的断剑。
一本破破烂烂的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