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放在床下,一个人缓缓的露出了下半张脸。
为什么说是下半张脸呢?
因为露出的部分,只能看到他的两个鼻孔,一张嘴,和一个下巴。
这人撅着嘴唇,努力的想要喝到那杯酒。
可正当他的嘴唇要碰到酒杯的边缘时,刘睿影却把酒杯向后撤了一点。
那人便又把头往外探了探。
就这样,每当他即将要喝到酒的时候,刘睿影都会把酒杯朝后挪。
突然,这人却是伸出了两只手,一把握住酒杯,啵的一口喝完了。
“前面赶走了个色鬼,没想到却是又来个酒鬼。难道我八字如此不吉利?竟是天生招鬼?”
刘睿影说道。
他挥了挥手让那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去隔壁休息。
这位床下君子喝了杯酒之后,双脚一蹬,滑了出来。
“我可不是鬼,你也不是招鬼的人!”
此人站起身来说道。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你是谁?”
刘睿影问道。
从他的打扮上来看,的确是分辨不出。
既不像那些窝棚区门口的乞丐,也不似这里的矿上的苦工。
难道也是个外来人?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叫刘睿影,中都查缉司的省旗。”
此人说道。
“看来你的确是认识我了,那我能不能也认识你一下?”
刘睿影问道。
“我叫小机灵。”
此人说道。
“你躲在床下的样子,可是一点都不机灵。”
刘睿影说道。
“不,那是我故意弄出的声响。若是我愿意,就算是趴在你床底下十年你都发现不了,你信吗?”
小机灵反问道。
“我不信。”
刘睿影说道。
“那老板娘都如此直白了,您却是还能坐怀不乱,佩服!”
小机灵说道。
刘睿影的脸色突然变了。
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
先前华浓虽然听到了响动,却并未走进房门。
窗户虽然开着,但除了风和月光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进来。
小机灵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除非月光会说话。
能把看到的告诉别人。
但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月亮就是月亮,月光就好似一层白霜。
这两样东西,如何会说话?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这小机灵,一直躲在自己的床底下。
从刘睿影走进这间屋子里前,小机灵就已经在了。
所以他才能知道先前发生的一切。
想到这里,刘睿影不由得后背发凉……
若是这小机灵也是刺客。
岂不是从床下一剑就能刺穿自己的心脏?
还好他不是刺客。
他只是小机灵。
虽然刘睿影说不知道他,但小机灵这三个字他却是听说过的。
即便小机灵他不姓小,而且年纪也不轻,更不叫做机灵。
小机灵虽不姓小,但他却是姓笑。
笑口常开的笑。
而他的名字也的确很是欢乐。
叫做常来。
笑常来。
看来他的父母的确是想让自己这个儿子在能活着的日子里,多一些欢乐,让笑常来。
笑常来。
他们笑家,在皇朝时期可是门阀大户。
像是他的祖父,十七岁就有了官职。
后来更是青云直上,得以侍奉帝王左右。
不过这伴君如伴虎。
稍有不慎,便会满盘劫数。
笑常来的祖父就是因为过于风流清贵,而惹恼了帝王。
被贬除了帝都不说,却是连带这一家人都遭了殃。
不过相比于那些还在皇朝里当官的人来说,笑家的确是极为走运的。
因为笑常来的祖父被贬没两年,皇朝就覆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五王共治。
那些皇朝的走狗,自然是树倒猢狲散。
逃的逃,死的死。
唯有笑常来一家,却是安稳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虽然遭受过贬谪,但家产还在。
所谓受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这个道理。
笑常来小时候,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孩子。
六岁就能写出“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这样的词句。
不过当听说皇朝覆灭之后,他却是把这些诗词稿纸都烧的干干净净。
毕竟这皇朝都覆灭了,龙头也被斩下。
哪里还有黄金榜?
笑家传到他这一代,却是只有一个孩子。
等父母都故去。
笑常来很是孝顺的丁忧了三年。
而后把所有的祖产全都卖了,一个人带着厚厚一沓银票,再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但小机灵这三个字,却渐渐地传入常年在五大王域走动和江湖间闯荡的人耳里
因为小机灵什么事都知道。
很多被说书先生们写尽话本的传奇,其实小机灵这里才是原版。
小机灵虽然很有钱,但自从他出了名之后,却是就再没花过自己一分钱。
因为他自己的名字,这小机灵三个字就值黄金万两。
任谁听到这个名字,都一定要请他喝杯酒,吃一桌上号的宴席。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听他说说那一肚子不为人知的故事。
上到平南王和他的小妾闹了什么别扭,下到江湖中哪两位高手互相下了生死帖约战。
小机灵却都知道。
就连这老板娘方才上了刘睿影的床,他都知道。
“你知道那么多匪夷所思甚至违背人伦的事情,还能如此坦然的喝酒,我才要佩服!”
刘睿影说道。
小机灵摆了摆手。
意思是那些都不足挂齿。
却是极为熟练的坐到了刘睿影对面,拿起酒壶准备给自己倒酒。
在床下憋了好几个时辰。
此刻的他却是又饿又渴。
只想痛饮几杯润润嗓子,顺便也去去心火。
先前老板娘对刘睿影的那番勾引,却是也引出了小机灵的某种念头。
只不过此刻却是无处去发泄,那便多喝两杯,算是借酒消愁了。
没想到他的手刚握住酒壶。
刘睿影却是一把将酒壶牢牢的摁住。
“这是我花钱买的酒,那一杯是我请你的。你若是还要喝,就该自己去花钱买酒。”
刘睿影说道。
却是用上了那老板娘的方法,无事不言钱。
小机灵愣住了。
他有多久没自己花过钱喝酒,却是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而他也着实没有想到,刘睿影竟然不给他酒喝,还要他自己去买。
难道刘睿影不好奇自己还知道些什么?
难道他不想问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其实刘睿影并不是不想问。
反而是极其想知道。
只不过这小机灵竟然会来自己的房子潜伏,那说明他也有想知道的事情。
而且这事情,定然是和自己有关。
所以刘睿影不请他喝酒。
因为若是请了,那自己便被对方捏在了手里。
现在这般,却是两人对等。
“这酒,当真要我付钱?”
小机灵指着酒壶问道。
“当真。虽然我现在已经不缺钱了,但你要喝我的酒,还是得付钱的。”
刘睿影说道。
“多少钱?”
小机灵问道。
“十两。”
刘睿影说道。
“你这一壶酒,只花了一两银子,你却问我要十两!难道你们查缉司的人都掉钱眼儿里了不成?”
小机灵问道。
“一两是酒钱,一两是在我的屋子喝酒的钱,其余八两是跟我喝酒的钱。”
刘睿影说道。
“原来你自己只值八两银子!”
小机灵一听,顿时笑了。
痛快的拿出一个十两银子的银锭,拍在桌上。
“不是我只值八两银子,而是十两银子中,我独占八两。”
刘睿影拿过银锭说道。
小机灵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这一定是生命中最不机灵的几个时刻。
刘睿影说十两中他占八两。
那若是一百两,不就是八十两?
一千两,岂不就是八百两?
不论行情优劣,他刘睿影却是都要占八成。
这价钱着实贵的要死。
“在没见过你之前,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很有种的人,怎么这么一句玩笑却是就让你变脸了?”
刘睿影说道。
他松开手,还顺势给小机灵倒了一杯酒。
“我很有种?我是天下第一怂包。”
小机灵说道。
“你怎么就知道自己是天下第一怂包呢?”
刘睿影反问道。
“你若不信,可以问我。”
小机灵喝着酒说道。
“闹事当街,别让你钻裤裆,不钻就杀了你,你可钻过?”
刘睿影问道。
“没有。”
小机灵说道。
“那管你在马棚,让你牲口同吃同睡,出来一部就打断你的腿,你可住过?”
刘睿影再度问道。
“也没有。”
小机灵说道。
“那你怎么就敢断言,你是天下第一怂包?明明这些很耸的事情,你却是一件都没有做过。”
刘睿影笑着说道。
“你说的这些根本就不算什么。起码这些人捅了娄子还敢站在原地不动。而我呢?早就跑的没有影儿了!”
小机灵说道。
“看来你的身法很快?”
刘睿影问道。
“第二快。”
小精灵说道。
“第一是谁?”
刘睿影问道。
“我也在找呢,暂时虚位以待!”
小机灵挑了挑眉毛说道。
刘睿影笑了。
他没想到这小机灵竟是突然间谦虚了起来。
但既然没有第一,这第二岂不就是实际上的第一?
说到底,还是没有半分谦虚。
“酒也喝了,也该说说了吧?”
刘睿影问道。
小机灵摇了摇头。
喝着酒含糊不清的说道:
“故事还没看完整,现在说不出来。”
“你从何处开始看的?”
刘睿影问道。
“从你出了乐游原,离开博古楼之后!”
小机灵说道。
刘睿影细细盘算了一下时间和路程。
看来那饷银被劫夺,以及路遇月笛,再到后来的阳文镇执行,这小机灵却是都已经知道了。
可是这一路上,刘睿影都没有发现他的一点踪迹。
为何他却要在此处现身?
“而且我不说是因为,故事一定要自然发生才会有趣!我只是个最忠实陈恳的记录者。”
小机灵说道。
“但是今晚你却和故事的主角,喝酒了。这已经违背了你的原则吧?”
刘睿影问道。
“因为今晚有人会死,我不知道是谁。可是作为主角的你不能死,所以我才会弄出点动静来提醒你。”
小机灵说道。
刘睿影本是低头静静的听着。
结果这句话的声音却是越来越缥缈。
当刘睿影听到最后最后一个字时抬头一看。
眼前哪里还有小机灵。
只有一个酒壶,一只酒杯。
再回头看看那窗子。
月光依旧,风沙依旧。
刘睿影从来未见过如此迅疾缥缈的身法。
这小机灵真当得起这逃跑天下第二之名。
不过方才他说今晚有人会死,刘睿影却是坐不住了。
他提着剑就推开了隔壁华浓他们所在的屋门。
华浓被推门声惊醒。
翻身而起的同时,剑尖已抵在刘睿影的咽喉。
“师叔!”
看清来人之后,华浓才收起了剑。
其余人等这才慢悠悠的醒来。
看到众人无恙,刘睿影心下稍安。
但是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位因为怕鬼,而听信了老板娘的话,去棺材里躺着的人。
眼下他不在屋里,那就定然是还在棺材里。
刘睿影带着华浓急匆匆的朝后面的棺材铺走去。
推开门,看到有一个棺材的盖子横放在一遍。
走上去一瞧。
正是先前那位怕鬼的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人员。
不过此刻的他却是再也不用怕鬼了。
因为已经真真正正的和鬼成了同类。
他死了。
眉心处插着一把断下精悍的钢刀。
脸色安详。
竟是在睡梦中被人一刀穿脑而亡。
刘睿影拔出了这把刀。
带出了许多黄白之物以及鲜血。
华浓接过这把刀略微擦拭之后,却发现这是一把没有开刃的短刀。
一把刀若是不开刃,起不就和砖头一样?
什么样的人才会用一把不开刃的刀来杀人呢?
而且这把到的刀刃和刀柄是一体铸造而成。
却是像极了草原的工艺。
草原之上,铸造工艺相对落后。
他们造不出像五大王域这般精巧的刀剑。
通常都是用一整个铁块,化为铁水后,用模具统一浇筑而成。
难道是靖瑶到了?
刘睿影心里暗想道。
可是草原人的刀,怎么会不开刃呢?
手中的酒,腰间的刀。
胯下的狼骑,头顶的雄鹰。
这是他们草原人最引以为傲的四样东西。
若是说一个草原人带着一把没有开刃的刀招摇过市,怕是会被人活活笑死。
但此事如果不是靖瑶一行人做下的,又会是谁?
小机灵或许知道答案,但是他已经走了。
融在了茫茫月色之中。
“这把刀你先收好,去把老板娘叫来。”
刘睿影对华浓吩咐道。
“老板娘在哪?”
华浓没走出两步,转头问道。
“不用了,她已经来了。”
刘睿影看向门口说道。
老板娘已经站在了棺材铺的门口。
和她第一次带着刘睿影来挑棺材的姿势一样,斜倚在门框上。
刘睿影不动声色的提醒华浓把刀先收起来。
“老板娘却是又有生意做了!”
刘睿影说道。
“买棺材还是买布袋?”
老板娘一反常态。
冷冰冰的问道。
“难道在你这里死了人,却是连句解释都没有?”
刘睿影问道。
“什么解释?杀人抵命的解释?你可以杀了我。不过那你就得再花一份钱,买个棺材把我也装起来。”
老板娘说道。
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刘睿影闪身上前,抓住了老板娘打灯的手腕。
“两份棺材的钱,我掏的起。不过你这里的确是闹鬼,而且现在还添了一个新鬼。你作为老板娘,无论如何也得先来看看,起码混个脸熟。这样以后半夜若是见到了,才不至于太慌张!”
刘睿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