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巡蒋昌崇大人处离开后,刘睿影便在查缉司中闲逛起来。他脑子有些凌乱,需要好好将这些个事情串联在一起理清楚。
查缉司位于中都城东面,最初是在上一个皇朝元年,当时的皇后胡氏建造的,用以供外戚居住享乐。依照那时的布局,查缉司却是在皇宫前,阊阖门南边,五里远的御道北侧。西边是太尉府,门口正对热闹的市肆,南边邻接阁台。
后来皇朝倾覆,这里原本的一应风流也随香消玉损,雕栏不在,玉砌已改。最后一位皇帝信神佛,所以在查缉司现在马棚的位置,本有一座十一层的佛塔,用尽了天下好木。塔身高九十九丈,最上面的塔顶又延伸出去十八丈,总共离地高达千尺左右,是当时中都城内的至高之处。即便是从距离中都城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的地方,都能远远地就能看见这座塔。
据说这座塔最初建造挖掘地基的时候,已经深入到了碧落黄泉下,还挖到了灵动已异常的神像三十三尊。末代皇帝认为这便神佛真实存在的象征,因此越发不遗余力的建造。
现在这塔早已不存,刘睿影只从史书中看到,说这顶上有金宝瓶,容量有足足五十石,是为了下雨天接那无根之水的。宝瓶下面还有在昼夜交替之时,承接甘露的金盘三十三重。每一圈金盘周围都垂饰金铎,更有铁链四道固定塔顶。甚至毫不起眼的四角锁上也有金铎装饰,大小如同坛口。
至于这金铎到底是何物,刘睿影并不能凭空想想出来。中都查缉司中,他所认识的年纪最大的人,便是老马倌。当时他问起,老马倌只是笑了笑,用手中的烟杆子在空中比划了几下。但刘睿影仍旧是没有看懂,不过也没有再继追问
老马倌对那塔似乎颇有研究,毕竟他现在身处的马棚,以前就是那塔所在的位置。要不是这人说话有时候总爱添油加醋的夸张一番,刘睿影差点就相信他曾经亲眼看过这座塔完好无缺的样子。
他说树上光记录了高处,却是没有收录细节。刘睿影看到的四角锁根本不算什么,这座塔的每一个飞檐,以及每个角上都悬挂了金铎,一共有三百六十五个,象征着一年的时日。
供奉神佛的庙宇或是高塔,通常都只有三面。毕竟这神佛管人三世。过去,现在,未来。可这塔却有四面,每面都开了三大扇六角形的窗户,窗框上涂着用金水和朱砂熬成的漆,还钉着象征着五行的不同材质的钉子。
最下面是有金质的圆形底座,看上去就像是一位神明用两只大手将整个塔全部托起一般。每到夏夜起风的夜晚,踏上所有的宝铎随都会在风吹同时响动,但却并不会发出多大的声音,最多只能传到都周边两丈远的距离。
这底座如今还在马棚中能看到痕迹。
只是老马倌习惯将每次新运来的草料都对方在上面,因此旁人看不到。刘睿因为经常去的缘故,很早就见过这底座的模样。过了这么多年,虽然已经没有了当年的辉煌,可还是依稀能看出些与众不同来。
要说这马棚倒还真是查缉司中的一处风水宝地,当时擎中王选好了自己的府邸后,便下令在王府斜对面建造中都查缉司。这地方的选定,当然是听从了另一位至高阴阳师——辰老的吩咐。他说这王府龙气太盛,然而当今天下起码三十五年之内都不会有龙直之象,所以把查缉司盖在斜对面就是要用它的煞气与王府的龙气相抗衡。不然的话,这龙气日渐浓郁,却又无从消磨,到最后是会妨主的。
选定马棚的位置是因为那处底座着实太过于坚固……要是想将其彻底根除,却是比挖十口井的都困难。不过擎中王刚刚上位,这些做事的人当然是信心百倍。只是月余过后,只挖出来了一尊高一丈八的金质神像、另有等人身高,按照真人模样浇筑的人像十尊,上面全都布满了珍珠攒绣,身披金丝织成衣衫,手里还握着语调正在把玩。要是论这精巧程度,着实算是举世无双。
即便如此仍是没有挖到这底座的根基所在,后来陆陆续续又挖出来不少宝贝,但是都比不上先前的那些人像。擎中王刘景浩自亲自前来看过,正巧他来的那日,又挖出来了一座用以祭祀的小楼观宇。屋梁墙壁雕刻粉饰、窗棂雕刻出空心花纹,装饰以青色玉石,栝柏松椿等树木。屋檐下枝叶扶疏,茂竹芳草。不过此物却被擎中王取走,送给了辰老当做礼物。
也正是因为这里挖出的东西太多,而那底座却是又无法挪移,因此这么个好地方只能用来建造了马棚。再往外走,就是一个存放苜蓿草料的仓库。紧靠着院墙,翻过去便算是出了中都查缉司。
刘睿影小时,就亲眼看见过有胆大的孩子,傍晚午后偷偷从房里流出来,顺着仓库里对方的苜蓿草料往上爬,最后双手一翻,就猫着腰,上到了仓库的顶棚。这里和院墙之间没有一点距离,和平时走路一样,跨一步就可以迈出去。
至于仓库旁边,便是让天下人胆寒中都查缉司诏狱所在。现在人说起诏狱,即便是刘睿影也觉得不寒而栗。可是在皇朝时期,诏狱所在的位置可也是名扬天下的好地方,叫做西游园。虽然是皇家的东西,但却对所有人开放。当时只要过了长街,从千秋门便可以进入。园中有凌云台,台上有三座八角井,井旁还有个凉风观,用以登高望远,总览园景。
台下有一池,名为碧海曲,台东面还有个状如灵芝的钓台,立在碧海中离地高三十丈不止。门窗之处凉风习习,梁栋之间轻云袅袅,楹柱丹色檐角雕刻,绘满了一众天上仙人形的象。还刻十座鲸鱼、玄武,身后背负着钓台。看上去既像是从地面踊出,又如同从天上凌空而下,生动异常。钓台后连着的是一座九龙殿,殿前有九龙吐水汇成一水池。
刘睿影曾听过查缉司内的闲话,说西游园其实完整保留了下来,分给诏狱之后,在前面修建了个不小的牌坊,这才将其彻底挡住。不过夜深人静时,在诏狱后墙根处精力片刻,着实是可以听见哗啦啦的声音,好像是那九龙吐水仍旧不息。、
但刘睿影却从来没有这般冒险去过诏狱。
因为他从另一个人那里听来的闲话,确实是说那可不是水流的乐音,而是人血。孰是孰非也无从考证,刘睿影也就只是听听罢了。在查缉司里这么多年,唯有诏狱这一处地方让他觉得可怕又神秘。小时候还想走进去瞧瞧,现在却是也断了这念想。要不是今日刚刚返回,四处闲逛,他也不会走到这诏狱门口。
出门前,还是个查缉司中未入流的小吏,没想到等回来竟然就成了省旗。以前住的地方,应当是不合适了。刘睿影不知道查缉司会做什么样的安排,不过肯定还是在这座院子中无疑,他却是也不想出去住在中都城中。
外面的人看中都查缉司是什么眼光,里面的人看出去就是什么样子。中都城中都的老百姓们对查缉司始终又惊又怕,其实住在其中的人也都和他们一样普通。每天都要吃三顿饭,还得拉屎尿尿放屁。到了一定的年龄,男女之间也会互相倾慕。查缉司甚至还会组织适龄的年轻人们互相认识。
因为这样结合后诞生下来的子嗣,从出生的那刻起,就被打上了中都查缉司的烙印。以血缘为纽带的力量,永远是这个人间最牢固的关系。刘睿影的父母虽然早已离世,但他便也是这种机制下的产物。
要是放在别人身上,这或许是一种悲哀……因为刘睿影一出生,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不过出生这件事,本来就和没有道理。总是这么稀里糊涂的,就睁开了眼睛,而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算是将这仪式高义段落。
这是一种极为自私的行为。
没有选择,所以自私。
但刘睿影却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他从来不了解院墙外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只是在偶尔出去的时候觉得有些拥挤。那些人说话的声音都比查缉司中人嗓门大,脚底下步子也要匆忙不少,让刘睿影有些不太习惯。
久而久之,便也不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安安心心的待在查缉司中,做上官吩咐下来的事情。
掌司卫启林所在的房子,应当是查缉司中最为阔气的。刘睿影也无数次路过这里,但却没有想到明日竟是就可以大大方方的走进去,和掌司大人面对面的说话。
他曾经和老马倌估算,中的股查缉司内见过掌司卫启林的人应当不超过二十个。平日里最多也就是各省的省巡们,至于老马倌有幸见过几次是因为他在中都查缉司内的日子太久,太长。一个人若是对一件事情坚持不懈,那即便是再没有天赋,运气再差,也会有奇迹发生的。做事是这样,等人也是这个道理。
楼前有个空旷的园子,完全敞开,没有封闭。园子中央有个一百丈的高塔。塔顶凌空,装饰的金剑和银箭仿佛垂在云端。这是为了用来存放在外牺牲的查缉司中人的遗骸所造,很多尸骨无存的人,前去收尸的同袍便会抓一把那里的土带回来,撒入园中。
因此这园子里的泥土,却是各式各样都有,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和软硬干湿。
有幸进过掌司楼内的人说,大厅里摆着一尊架辇的雕像。是查缉司成立后,擎中王刘景浩故送来的。辇上两人,一人是掌司卫启林,一人便是擎中王刘景浩自己。
过了大厅之后,周边的周边屋宇环绕房间相在。枝条轻轻拂过门户,花蕊长满庭院。每逢节日或庆典之时,都会陈设歌女乐师。嘹亮妙音传出,与那曼妙的长袖轻挥相结合,再配上丝竹管弦之声,让人哪里还记得这里是中都查缉司内?
掌司楼后有六百多间屋子,都是供给刘睿影这般的省旗居住所用。不同的是,这些屋子墙壁连绵,门户相同,说是为了方便照应,其实是为了互相监视。不得不说,他心省想出的这个点子在阴损的同时也着实精妙。好在每一屋门口都有个小院,种的珍木香草不能尽数。还摆放着许多牛筋狗骨的器物,平添了几分血性与苍凉。
走着走着,刘睿影却是回到了中都查缉司的门口。
想了想,今夜也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何况他现在是省旗,享有时刻进出查缉司的自由。只要他还在中都城里,那无论是在哪个犄角旮旯,查缉司中人都找得到他。
“刘省旗要出去?”
值守之人问道,却已不是先前那位。
查缉司中值守的岗位,一个时辰换一班。就是为了让他们时刻都有最好的精神状态来应对突发的情况。若是同样的事情做的太久,人难免疲惫,万一出了什么事端,不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对于查缉司来说时很可怕的事情。
“嗯,出去!”
刘睿影点头说道。
值守之人痛快的给刘睿影打开门,又默默的目送了一阵,这才讲门关上。
天色已晚,整个中都城中华灯初上。
此时却是市肆上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
散工丈夫带着妻儿,在街头买点杂货,吃些小炒。喝花酒的人早已摩拳擦掌,互相放着狠话,望眼欲穿迫不及待的等着自己点的姑娘快些出现。
查缉司的大门一开,立马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路过的人们不能的朝后退了退,让出了一条道路,供刘睿影通过。
他对着众人点了点头,当做致谢,随后迈开步子,朝着祥腾客栈走去。
刘睿影进了客栈,却才发现今夜有些许不同。
客栈内竟空无一人,且不说住店人,就连平常抬眼就可瞧见的店小二,也没了踪影,只有冰凉的桌椅板凳,偌大灰暗的墙面,还有中间桌上一只即将燃烬的残烛。
斑斓丑陋的蜡油顺着踏在蜡坑里的一节短烛心往下攀爬,边侵蚀着烛身,边滴在桌上。
刘睿影走过去,坐在那蜡烛前面,望着那缓慢滴下的烛油,虚晃的烛光将他凝聚的视线分散成光斑,连带着他的精神一起变得空洞。
嘎吱——
极其轻微的,似是重物压在陈旧地板上,正在挪动的声音从烛火照不到的地方传来。
他心神迅速凝聚,抬头一看,却又被震散。
站在对面黑色的影子里的,是一片素白,素白之上再细看,似有晶莹细碎的光点在闪烁。
无烛火,哪来的光?
那光明亮的把周围的黑影都驱散了半寸。
那里站着的一片素白,好似是一个人形。
刘睿影起身查看,却没有半点警惕之心,不知怎的他看到那身影,心甚至比往常还要松。
多天紧绷的感觉在那一眼中释放出来。
他走进,深色的瞳里逐渐将那素白映入,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刘睿影紧抿的嘴角不自觉的舒缓下来,又上扬。
“你怎么站在这里?”
对面是穿着一身白色罗裙的赵茗茗,她的肩上还披了件同样颜色的斗篷,将她玲珑的身形包裹起来。
赵茗茗嘴角是同样的弧度,她莹白的玉指在身前交叠,身上一贯的清冷。
“在等你啊。”
赵茗茗用手解下斗篷,漫不经心的说出了这四个字,却是让站着的刘睿影僵直了片刻,甚至赵茗茗已经坐了下去,他还是木呆呆的在那里站着。
看到他像个木头一样的站着,赵茗茗忍不住捂嘴轻笑道:
“你是打算站在那里说话?”
“啊,不是,我,我。”
刘睿影思索了半天,嘴也似乎跟不上脑子的运转了,一个人支支吾吾,这一句话不说还好,说出来更是让赵茗茗的轻笑变成了哈哈大笑。
在赵茗茗如玲的笑声中,刘睿影黑着脸,憋着一股闷火,坐在她的对面。
脸颊似火烧一样热,难不成是生病了?
刘睿影自顾自的摸上脸颊,还迷茫的抬眼看着赵茗茗,嘟囔道:
“外头风太大了,我怕是要感染风寒了,头疼脑热的。”
暗淡的烛光下,赵茗茗的美眸弯成了月牙。
“是,所以我才拿了个斗篷。”
她应着刘睿影的话,又将方才解下的斗篷展开,在刘睿影还在捂着脸疑惑自己为何发热的时候,盖在了他的身上。
刘睿影耳旁斗篷领子透出的馨香散发而出,将他所能呼吸道的范围之内,都包围了个遍。
斗篷很轻,不过薄薄三层纱,却压的刘睿影喘不过气来,他头一次觉得,衣服是这样沉重的东西。
他半低着头,盯着桌上的烛油,双手紧捂着脸颊,一动不动。
他在看那烛油,明明那大块透白的烛油就在有限的视野之中,却好似跑了出去,他越想看那烛油,脑子里越浮现的是另一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