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睿影听到了叶老鬼的自语,也看到了他脸上凝重的神色。
对于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他来说,能有这样的表情,已经不是怕麻烦这么简单了,而是真的有些怵头。
到现在为止刘睿影还未将坛庭彻底了解透彻,中都查缉司中虽然也有相关的卷宗,但只有寥寥几行字,对他来说却是杯水车薪,毫无用处。
张学究又是个嘴很严的人,即便他心里已经对坛庭有了很深的成见,可决计不会向刘睿影这个外人流露出来。
“坛庭中人难道就不是病人?”
刘睿影思量良久,反问了一句。
他这句话说的很是实诚,完完全全没有夹杂任何心思,单纯从一个病患朋友的角度去看待,人世间许多事明明都可以简单的点明,却因为层层关系因果而变得复杂起来。
叶老鬼听后,浑身骤然震悚,紧接着眉目渐渐舒朗,看着刘睿影竟是微微笑了起来。
“你小子不错,很不错!”
叶老鬼说道。
继而便是抚掌大笑,转身的同时拍了拍腿上的新裤子。
“这个情我记下了,就用那小姑娘的病来还。”
刘睿影知道叶老鬼这是答应的意思。
所谓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叶老鬼这般狂傲不羁的为人,也不能掩盖他身为一个郎中的本色。
坛庭中人固然麻烦,谁都不愿意与之发生过多的牵扯,但那小姑娘现在的身份首先是个病人。
是病人就要请郎中来诊治,开方子。
从古到今都是如此。
只要这郎中还保持着医者本色,那犹豫到最后肯定还是会答应下来,将自己的指肚搭在这小姑娘的脉搏上。
叶老鬼性格古怪,但他身为一个医者碰到病人其实是十分想要医治的,在他的领域出现的问题,他若不去解决,那么就会成为不符合这个领域的人。
医者就要救人,即使受伤的是他的仇人,也当如此,就看他是从医者的角度还是普通人的角度去看待病患了。
得到了叶老鬼的诺言,刘睿影也感觉到一阵轻松。至少赵茗茗那里可以有所交待,没有说空话。
对于狂傲不羁的人来说,最不用担心的便是他是否说到做到。
因为在现在这个世道里,能言出必行,就是最大的狂傲不羁。
刘睿影一直目送叶老鬼走远,身影隐没于人潮之中后,这才摸了摸袖筒,确定那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仍在,然后就扭过头,走向商贩死去时的长街,想要打探一番,看看他在何处落脚。
饺子铺前还是大排长龙,很多博古楼中的才子还没吃上饺子。而斜对面的馄饨铺,却是已经安静下来。
博古楼在西北,天亮的晚,人们起的也晚。而位于东南的通今阁,日头升起的时间足足要比博古楼早了一个多时辰,因此通今阁中的才子们早已用过早饭,此刻不知在中都城中何处游逛。博古楼中的,许多却是才悠悠转醒,洗漱停当,从祥腾客栈走来吃饺子。
商贩死去的长街,就在这饺子铺旁。
走到最南端,朝右一拐就能看到。
不过这样的商贩,只能知道他经常出现的街道,若是他与身边的同行毫无交流,刘睿影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些同行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琐事,或许就连商贩姓甚名谁都不曾了解,他们大抵都用卖的东西相称,死去的商贩在他们嘴里极大可能是“那个卖臭豆腐的。”
他们除了同行关系,就不会有任何交集,即使这一层薄薄的关系,也有可能因为某些小事破碎,在小摊贩的面前,利益二字排在前头,要不是为了银子,谁愿意在这街上风吹日晒呢?
一拐过去,就看到这条长街中的人流要比别处多了不少。
正中央放着一个香台,其上香炉、纸钱、贡品尽皆齐全,甚至还摆着一套完整的三牲脑袋。
来来往往的人,此刻却是都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恨不得飞过去似的。
他们虽有的不知那到底是谁的,可本着忌讳的心里,总会觉得那是个不吉利得地方,即使当下有事要处理,也会推脱到别处,青天白日碰到那香台,胆子小些的恐怕夜里都会做梦。
但也有个别人,不好意思站着看,便在香台前来回溜达,其中便有昨晚被带去查缉司中问话的泼皮。
“这么快就出来了?!”
刘睿影悄悄走进,一巴掌拍在这泼皮脑袋上,却是让他吃痛的叫出声来。
被查缉司折腾了大半宿,才被放出来不久,这会儿肚中饥饿,便出来四处游逛,想要找些能占便宜的店铺,蹭口吃食,没想到却是碰到了刘睿影。
心中的烦躁刚要倾泻而出,一转头和刘睿影四目相对,却是硬生生的将怨气吞下肚中,继而满脸堆笑的说道:
“这位官爷,您看您说的!小的可是良民,热爱中都城,那两位官爷盘问过后觉得小的确实冤枉,这就让我出来了。”
泼皮说道。
他没有叶老鬼的本事,当然也不敢撒腿就跑。
只能嬉皮笑脸的唯唯诺诺的回话,他没点奉承讨好的本事,早就不知道被抓了多少回了。
油嘴滑舌的跟刘睿影掰扯了一通后,眼睛却还够着朝那香台处看去。
“这里是怎么回事?”
刘睿影问道。
他以为这香台摆放在这里,是祭祀之物所用。但方才心里一算,才发现日子不对,距离传统的大祭,还有足足两个多月。
平日里,谁家要是碰到白事,或是需要祭拜,通常都会去往固定店里。
像这般,满城摊贩尽卖“钱”的景观,只有在“打祭”时才能看到。
到了那个时候,甭管是卖什么的,都会增加一块出来,放着祭祀用品,赚点外快。
“这是昨晚去了的那摊贩的灵台。”
泼皮压低了声音说道。
声音极其隐忍,似乎在说什么不得了的话,脸上的表情也极其不情愿,一改往日的跳脱,变得十分正经起来。
对于“死”这件事,和这个字眼,普通人还是极为忌讳。刘睿影略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便是自己想要打听之人。
商贩死后,同在一条街上的摆摊的同行,每人挤兑出来些许,给他置办了个香案。也算是对曾经一条街上卖货的情谊,有个交代。
刘睿影看着心里还有些温暖,觉得中都城的确是不错,民风淳朴,重情重义。怪不得像是“文坛龙虎斗”这样的盛事都要放在这里举办。
泼皮盯着刘睿影看了会儿,眼珠一转,开口说道:
“官爷,他们可不是你想的这么好。”
“此话怎讲?”
刘睿影反问道。
心里刚有些舒坦,却是就让这泼皮一句话敲了个稀碎,任凭谁都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这泼皮虽然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是知道个音儿而已,但自幼没爹养,没娘管,在街上混大,察言观色这一套最难的学问,却是他最为精通之处。
眼见刘睿影竟是生气,泼皮也暗道不好。
可话头已经打开,无论如何也得说下去。
不说,便是自己在信口雌黄,消遣这位官爷。
刘睿影的身份他虽然不知晓的那样清楚,但也明白定然是查缉司中的大人物,否则昨晚那两个平日里见到定然是鼻孔朝天的查缉司中人,怎么对他毕恭毕敬?反倒是刘睿影说一不二,两人唯有点头称是的份儿。
如此身份的人物,已经不是他能揣摩出个所以然的,因此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有些人得耍手段,卖机巧,才能玩得转,但他和刘睿影的身份犹如云泥之别,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倘若自己说了实话,反倒还被刘睿影惩戒,那便只能自认倒霉活该。
“趋吉避凶啊!官爷!”
泼皮故作深长的说道。
“旁人死了,哪来的吉凶之说?”
刘睿影问道。
“嘿嘿……一看官爷您就是见过大世面,做过厉害事儿的人!什么都不怕!您想想,若是您身边的朋友,或者同僚,即便是关系并不亲近,但整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突然一下,没了!想必也会心里一咯噔吧?”
泼皮说道。
语气举止极为夸张,说起那“没了”二字时,竟然还双手一拍,发出好大一声清脆。
“嗯……”
刘睿影应了一声。
泼皮这话说的倒十分有道理。
日久生情可不光是男女之事,对于人而言都是如此。
一个物件看久了,哪天不留神弄得损毁,还会心疼好一阵子,更别说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所以他们是出于道义才这样做的?”
刘睿影问道。
“一方面是道义,另一方面也是求个自己心安。”
泼皮叹了口气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觉得也是无奈。
对于庸碌之人而言,这神鬼之说,有时就是唯一的依仗。
同在一条长街上摆摊做生意,日积月累的,哪能没有点竞争?即便卖着不同的物件,但其他人也会看着人多的摊子眼热。
据刘睿影了解,那死去商贩的炸臭豆腐,也算是中都城中的一绝。
油炸臭豆腐,是安东王域有名的特色小吃,远处闻起来臭,放在嘴里吃起来香的。
最正宗的做法是用发酵后的豆腐炸制而成,但多数是用普通豆腐炸制,然后刷上“臭豆腐”汁。
至于这味道之关键,就是在这汁水的制作中。
一般都是用豆豉加水,烧开,过滤后,浸泡半个月左右,每天搅动一次,发酵后即成了卤水。
随即豆腐切块下锅,看着火候,在锅热油沸腾时,方可把豆腐坯夹进锅内。豆腐块在锅内经油炸派克后,坯体膨胀,逐渐空心,外表呈现黄黑色或褐黑色而焦硬,内里嫩白。待锅内水汽基本没有时,将豆腐捞起放在锅上边的筛网内沥油,淋上汤汁,就算大功告成。
豆腐一入口,软玉温香,后来,就变得香酥可口,外焦里嫩,咀嚼时酱汁顺嘴流淌,刹那间嘴里充满着微妙的臭香,配上那绝妙却特别鲜美的汤汁,撒上白芝麻香菜,就令人欲罢不能。
刘睿影对于这样臭烘烘的食物,着实喜欢不起来。
但它或许是最贴近生活的本质。
一碗臭豆腐,闻着是臭的,烟熏十里地,但真正放入嘴里吃起来时却又能即刻间将臭味抛之于脑后。生活便是这般,存在于周而复始的唠叨、告诫中。就像是责备的外壳下,永远包裹着一颗赤诚之心。
“这中都城里,还有别的商贩卖这小吃吗?”
刘睿影问道。
“还有几家,但味道都不如他的好。”
泼皮说着,却是也有些神伤……
那商贩活着时,是个极为敦厚的老实人,他有时说赊账,其实就是想混场白食吃。可这商贩也就笑笑过去,并不追究。
旁人问起原因来,他只说谁还没个难处。
久而久之,这泼皮却是也和这商贩逐渐熟络了起来,成为了朋友。
刘睿影走向那香台前,盯着香炉后摆放的排位略微有些出神,而后便将视线转移到旁边的商贩身上。
这商贩似是感觉到了刘睿影的目光,很不自在的将身子侧了过去,还将头上一顶这样的斗笠压低了不少。
如此怪异的举动,自是让刘睿影困惑不已。他并不是个经常逛街的人,与这些商贩之流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和纠葛。
但再一看这商贩卖的东西,刘睿影心里顿时就变得跟明镜似的。
“这只竹螃蟹,怎么卖?”
刘睿影问道。
“不卖。”
商贩冷冷的说道。
“摆摊卖货,客官询价,岂有不卖的道理?”
刘睿影笑了笑接着问道。
“这只螃蟹是残次品,你没看到少了点什么?”
商贩说道。
刘睿影仔细一瞧,看到这只螃蟹竟是少了一对钳子,怪不得掀起来看时,觉得少了几分张牙舞爪的气势。
“少了钳子的螃蟹,还能横行吗?”
刘睿影问道。
他可不是当真看上了这个残次的物件,而是想起来了这位商贩到底是谁。
刚回到中都城时,糖炒栗子叫嚷着要吃糖炒栗子,后来便在熊姥姥的铺子前,碰见了叶雪云。
当晚,熊姥姥在酒肆中卖糖炒栗子,门口站着三个怪人,马夫,长袍客,还有一人就是这篾匠摊贩。
“刘省旗,小的只是本本分分的在这里摆摊户口,从来没得罪过什么人,更不用说那些个违法乱纪的事情了。”
这摊贩很是不耐烦的说道,一把将头上的斗笠摘去,迎着刺眼的阳光,抬头看着刘睿影。
刘睿影站在背光处,太阳在他身后。
可是这摊贩面对如此刺眼的阳光,竟是连眼皮都不曾眨动分毫。
“别紧张,只是话赶话一问罢了。”
刘睿影揣着手说道。
“刘省旗还有什么想问的?日头太毒,我准备收摊了。”
摊贩说道。
“死去的这人,你可知道他家住何方?”
刘睿影问道。
摊贩听后冷哼了一声,随即说出了个地址后,便收拾好面前的零碎,将宽宽的扁担挑在肩头,起身准备离开。
一个能够直视正午的阳光而面不改色的人,怎么会畏惧日头的毒辣?只是托词罢了……但刘睿影没有阻止,反而准备找人打听一番那个地址究竟在哪里。
混迹于街头的泼皮自是最佳人选,可转身一看,他哪里还在?
刘睿影刚离开他身边,那泼皮便即刻离开,丝毫不会多停留。
没柰何,刘睿影只能再找个旁人问问。
在正午的长街,摊贩比行人多。
空口去问,又显得不是很好意思,总觉得得买些什么当做由头。不过看来看去,却是一个入眼的东西都没有。
不是太丑,就是根本用不着。
走着走着,心思却是又到了别处,再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一家铺子的门槛前,便索性迈过,走了进去。
还未曾看清这店里面卖的是什么,就听得一阵娇羞之笑,紧跟着三五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鱼贯而出,从刘睿影身旁匆匆走过,还不忘顿了顿脚步,秀眉轻佻。
刘睿影只觉得手中被塞了个什么东西,拿起一看,却是方丝帕,刚刚熏过香,味道浓郁。
这香气,刘睿影一闻就知道出自哪里。
中都城里有个着名得去处,堪比太上河的存在。
老中都人都把那里叫做胭脂弄,实际上便是这中都城里的青楼楚馆的集中地。
以八大楼,五台阁为中心,其余的形形色色,星罗棋布。
方才擦肩而过的几个姑娘,应当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果不其然,丝帕上绣着金美楼三个小字。
刘睿影看后无奈一笑,将丝帕随手塞进胸前的衣襟中,但却独独留了个角在外面。
做完这一切,才开始打量起这铺子来。
只见中堂上挂着一副一首词:“满面娇憨,惟有香颐,含情最多。看春风暗度,燕支不染;
晓霞天韵,越粉慵和。不语藏愁,无人托闷,枕上交痕手自搓。
嗔人觑,把红衫掩醉,小扇障歌。
刘睿影读完了上阙,便停住于此,不再念下去,没想到却是有人从里屋走出,缓缓开口接上:
“嫣然亲近如何。殆软玉酥香未足过。见桃花潋滟,含羞添晕;
梨云浮动,微笑生涡。夜色偏宜,春心不掩,玳瑁床前争认他。
偎人久,有融融粉汗,偷拭香罗。”
刘睿影听这声音十分熟悉,但直到看见人影,才认出是莫大师。
心头一紧,也不知该说什么,当下便拱了拱手,就想溜之大吉。
第一次见面,在酒肆之中,这位莫大师三下五除二的解决了花六与断头童子的争斗,继而话里话外的将这天下男人都嘲讽了一遍,颇有乌鸦一般黑之感。
第二次,却是又用刘睿影的头衔打趣,说什么四人三称呼,最后又找落在个“年少有为”上。
至于叶老鬼那次,倒是和刘睿影无关,但他也和馒头馅儿似的,到处受气。有求于叶老鬼,自是不能得罪。而这位脾气阴晴不定,秉性难以捉摸的莫大师却又不敢得罪……
这一次,算起来已经是第四次。
刘睿影已经有些怕了……不但是因为前车之鉴,更是头疼她言语中的轻蔑挤兑。
他虽然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话术不精。但也未曾有过之这般的无力感,还未开口,便已经输了个彻头彻尾。
“还没站定就要走?”
莫离说道。
“见过莫大师!”
被这么一说,刘睿影也不好意思径直离开,只得重新拱手见礼,毕恭毕敬的打了招呼。
莫离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足尖轻点,飘然落在他面前。
刘睿影不知莫离要做什么,但这样近的距离不由得他不紧张。
身体一僵,但右手却是不慢,瞬间已经握住了剑柄。
“不要闹!”
莫离伸手拍了拍刘睿影握住剑柄的手背,继而食指一勾,将他胸前衣襟处的丝帕拉了出来。
待看清上面的字后,脸色骤然一冷,说道:
“原来你的年少有为可不光是头顶的职衔,还有这下面的玩意儿。”
刘睿影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匆匆中解释道,这丝帕并非他之物,而是方才进来时,一位姑娘强塞给他的。
“乐瑶,这花名倒是挺好听。”
莫离继续打量着丝帕说道。
“莫大师,多有冒犯,在下先还有公事在身,先告辞了!”
“去逛金美找乐瑶也算是公事了?难怪这天下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进这中都查缉司,我要是个男的,也喜欢这样的公事!”
莫离阴阳怪气的说道。
刘睿影无言以对,却又进退两难。
“好了,两个问题。第一,妨才念词,为何不读完?第二,来我这铺子里做什么?”
莫离问道。
“读完上阙,只……只觉得有些过于艳丽,不好意思在读。”
刘睿影说道。
“你的铺子?”
说完那句话之后,刘睿影这才反应过来。
按照老马倌所言,莫离居无定所,潇洒异常。不入博古,也不进通今,怎么会在中都城里开个铺子做起了老板娘?
“刚盘下来的,这字也是今早才写。尾笔墨迹还未曾完全阴干。”
莫离看着这副词说道,显然对此十分得意。
刘睿影虽然不太懂诗词书法,但好歹也是读过书塾的,受过浸润总比门外汉强得多。
细看之下,只觉得莫大师的字,字形欹侧。虽然大都向右或向左倾斜,但仔细揣摩之后,每个字却又都保持了它本身结构的平衡。
这种字势,在书法中便是似欹反正,险中求稳。开篇的“满面”二字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不过这字形相比之下,都较为瘦长,这其中缘故,刘睿影琢磨不透。但尾笔处,笔画多露锋芒,重墨之下,难掩犀利。都说字如其人,结合前几次的偶遇,果然如此。
只能感慨一句:“古人诚不欺我!”
眼见刘睿影看得入神,莫离便退到了一旁,毕竟谁都喜欢自己的作品被人欣赏。
渐渐地,刘睿影曾经在书塾里学过的那些东西,也都只言片语的浮现在脑中。
字的结构有大小、疏密。
笔画有长短、粗细、曲直、交叉。
笔势上又有虚与实,动与静。
布局上有行与行间的关系、黑白之间的关系。
用剑,下棋,写字,都是在这些种种对立的统一之下。
既有矛盾,又有协调统一。中国的书法里充满了辩法呀!”
一个人能写的一笔好字,首先必须得会思考。
每一个字,都是书写者对生命存在的体验和对生存的环境的观察,同时表达了心中对这世道人间的感受,以此写出来的字,才能是最。
“人有像貌、筋骨、精神,字也有像貌、筋骨、神韵。我最开始写字也是从临帖开始,就和你练剑一样,最初都要照着原样学,等以后练多了,便开始要仿其形,取其神。”
莫离等了片刻,看到刘睿影依然全神贯注,便出言说道。
这也是她头一回心平气和的说些正经话。
过了良久,刘睿影才将眼神从中拔出,点了点头。
莫离所谓的筋骨,是字的形貌、气势和力量。所谓神韵,是字的内质。骨神兼备,字才能活灵活现,入木三分。
这篇虽然是即兴制作,但章法浑然一体,韵味气贯长虹,属实造诣非凡。
“喜欢吗?”
莫离问道。
“喜欢。”
刘睿影说道。
莫离轻轻一笑,走到这幅字钱,捏住纸张下面的两个角,“呼啦”一声,就把它从墙上揭了下来,然后平平整整的叠好,递给刘睿影说道:
“送你了!”
“莫大师的墨宝……在下受之有愧!”
刘睿影拜谢道,但却不敢伸手接过。
“你这是看不上?”
莫离一瞪眼,刘睿影连道不敢,这才双手捧着,小心拿好。
“敢问莫大师,这铺子是卖什么的?”
他看剑柜子上摆着许多瓶瓶罐罐,像是药铺,但这气味却是又和药铺之中相差甚远。
“最好玉京仙署里,更和秋月照琼枝。”
莫离说道。
“原来是脂粉铺,着实是冒失了……”
刘睿影说道。
这本就不是男人该来的地方,难怪前面那几个姑娘,一看刘睿影进来,却是都纷纷出门。
即便是青楼女子,也不愿意有男人在旁的时候,挑选这些私密之物。
“不错,正是胭脂铺。你要是有相好的,可以买一点,我给你打折!”
莫离说道。
刘睿影听后却是连连摆手……误打误撞的走进这胭脂铺里,已经很是尴尬了。他本来是要寻个店家问路,哪能料到却是这般不凑巧。
但定睛一看,那些坛坛罐罐上的标签着实有意思。
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就是不解其意。像诗不像诗,像词不像词的。
最中间的一个罐子,标签上写着:“西子湖头买,开函香尚惹”,紧跟着旁边一瓶,标签又写道:“每持纤白助君时,霜自无缪雪自凝。”
“这瓶是杭分,八分白。这瓶则是全白,不过全白太过苍凉,可不适合小姑娘用。”
莫离顺着刘睿影的眼神,指着瓶罐解释道。
“要这瓶苍凉的。”
刘睿影说道。
“都给你说,这不适合小姑娘用。”
“莫大师,在下并不是买来送人的。”
刘睿影说道。
“那不成你还要自己用?没想到竟是有这个癖好……行吧,你要什么我便给你包起来就是。”
莫离说着,手上已经开始忙活。
将那瓶子里纯白的杭分,一点点抖出,倒在张油纸上。待出来了半瓶后,抬眼看着刘睿影,意思是足不足够。
刘睿影哪里懂得这些?他临时意动,只是因为莫离刚刚送了他一副墨宝。虽然是送,不需要润笔,可怎么着也得表示一番才算周全了礼数。
莫离看刘睿影没有回答,索性将瓶子中的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油纸四个角朝内叠起,上下两端再一窝,最后扯出根丝带,系了个漂亮的结,用食指挑着,甩给了刘睿影,但却并没有说价格。
刘睿影估摸着,这东西应当不便宜,又是莫大师自己开的铺子,便从袖筒中拿出一块二十两的银锭,放在柜台上,再行一礼,便转身离开。
莫离看着银锭,却是开口叫住刘睿影说道:
“银子给多了,不过我也没得找你。这附近我已经逛的很熟,你要问的地址是什么?我告诉你在哪,就算是抵账了。”
兜兜转转,刘睿影还是打听到了那个位置。
走出莫离的胭脂铺后,被外面晃眼的太阳猛然一刺,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的疼痛。
莫离给他指的路非常清楚,但到了眼前,刘睿影顿时愣住。
原来那个地址,便是熊姥姥买糖炒栗子的店铺。
现在门前放着一口大棺材,有两名精壮汉子,手持白布,正在擦拭。
生死是大事,寻常百姓家,哪怕是活着的时候节衣缩食,也要省出来个上好的棺材本。
从送终开始,这报丧、入殓、守铺、搁棺、居丧、吊唁、接三,最后到下葬的步骤缺一不可。
送终是老人生命垂危之时,子女等守护在其身边,听取遗言,直到去世。能为老人送终是表明子女尽了最后的孝心,未能为老人送终常常成为人们一生中的一大憾事。这摊贩是意外身亡,身边没有人送终倒也说的过去,可是棺材摆在门口,这明显是要出出殡的意识,中间那些个步骤,竟是都跳了过去。
其他的倒还是好说,但“接三”不接,刘睿影着实没有想到。
按照传统的说法,人死了三天,灵魂要正式去阴曹地府,或者被鬼神派来的使者迎接了去。
并不是每一个人死后都能升天或者西天,但若在死者去世三天灵魂离去的时候,在就近的神庙中烧香求拜,便能使死者赎罪积德,去往到天上人间。
再穷困的人家,在“接三”“送三”时,也要用纸扎一些车马,供死者上路时用。
在安东王域这样更为传统的笛梵,还有放焰口的最重要的礼俗。总的来说,都是为了死者安乐,下辈子能再有个好生活。
“这位死者可是住在这里?”
刘睿影问道。
那两位正在擦拭棺椁的精壮汉子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活,转过身来看着刘睿影反问道:
“有事?”
“诏狱第十三典狱,查缉司省旗刘睿影,奉擎中王刘景浩之名,前来吊唁。”
刘睿影说道。
那些职衔名头,他们听不懂,但和泼皮一样,也知道是位官爷。
“官爷,我俩是中都城普济司雇来的力巴。这人去了之后……他女人一时想不开,就在那房梁上……也去了。剩下个半大男孩儿,已经被普济司的官爷接走。”
和别的王域不同,在其他地方对于鳏寡孤独者的赡养,都是由门阀大族或是神庙的来做。但是在中都城里,却又明确的体系分工。
普济司,便是擎中王刘景浩为此专门设立的,“置普济司养民之贫病者,仍令擎中王域并置。”
凡是擎中王域统领下,超过百户的地方,都必须普济司。凡是无主的尸骨或者因家贫无法安葬的死者,都由普济司等级造册后,雇佣劳工,负责安葬。
这样无人祭拜的墓葬,都被统一安葬在漏泽园,有专人管理,定期祭拜、清扫,这却是给了升迁或贫病交加的逝者前往往生前最后的体面。
刘睿影从怀怀里取出那五百两银票,直勾勾的看着,现在人没了,钱也变得无用。
但想了想,刘睿影还是决定将这银子送到普济司,那孩子手里。就算他现在年幼,也可以由普济司代为保管。
长街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将刘睿影还未问出口的话,生生噎了就回去。
从马蹄落地的声音,以及间隔的时长,不难判断这是三威军军马。
其上还有纷繁坠饰来回碰撞,当啷作响。
刘睿影深吸一口气,静待这军士出言。
“定西王驾临中都城!安东王驾临中都城!平南王驾临中都城!”
五王中,独独少了安东王。
“文坛龙虎斗,要开始了……”
刘睿影心中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