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唐府之时,各院都已掌灯安歇。
明彩姐妹匆匆拜过了大江氏,将日里观礼的流程捡些热闹的说了,便回了紫云苑。
被红玉伺候着进了净房,待换了中衣上了床榻,明彩见已经稍微洗漱的染翠从围屏外走近道:“小姐,灵芝被罚了。”
“是怎么了?”
染翠朝外看了看,低声道:“奴婢刚从角门见灵芝正跪在碎裂的盏子上,手里捧着那件吉服呢。”
明彩叹了叹,想到毕竟是自己让染翠换了那件衣服,才导致灵芝受罚,便道:“回头你去给灵芝送点药,小心些,别被姐姐看到。”
染翠忙点了点头,想起了什么,又忐忑道:“小姐,今日那官吏说的命案,可真是吓人!”
明彩伸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京兆尹的案子,不可妄加揣测,而且今日长姐大喜,传出去太晦气了些,你不要与人说起。”
染翠点了点头,这才退了开去,许久,外面红玉见明彩没有了动静,才进来将灯给熄了。
明彩却在红玉退出了围屏后,睁眼盯着昏暗的床帐,虽今日一天身体疲乏,但脑子却如何也歇不下来,想到那名官吏说的“娘子俏”这味宫廷秘药,心里便有些犯堵。
所谓的“娘子俏”,是老前朝研制出来的毒.药,与鹤顶红作用相差无几,只是这位药的研制,是因为老前朝的先帝爷,为了陪葬的妃嫔以一个欣然的面容共赴逍遥九天而制,服用后,尸体面庞安详,呈侧卧微笑之态,并没有一般中毒的狰狞症状,只打开尸体嘴巴,才能发现喉咙处的青紫。
这还是她前世入宫后听一些老宫女私下谈起,不想重活一世,这味宫廷秘药竟然流传到了民间,只是不知那歹人能不能马上被逮到,否则后患无穷。
想到这里,明彩便觉得前世的那个“梦”里自己也并非一路艰辛,起码没为这劳神的事担惊受怕过,如此感慨中,抵不过身体的疲乏沉沉睡了过去。
凌乱的梦,自往至今,纷沓而至,魔魇似的一张脸就在面前,抬眉低首,或笑或怒,纵然经历了生死,竟还是难以搁置。
“慕容博……”明彩闭着眼睛,左右挣扎,可却无法苏醒,梦里的那个人一步一步的穿过紫藤花架,含笑走来……只是瞬间,那张脸又变成了李府后花园的那个屠姓大汉。
“不、不要靠近我!”
梦里的真实,仿若身临其境,明彩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哭出来,正在这时,一道娇笑自耳边响起,轻轻喊到:“姐姐,快醒醒!”
明彩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见面前一张瘦弱的瓜子小脸,两只明晃晃的杏眼正含笑盯着自己。
明彩一下坐了起来,道:“妹妹,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辰了?”
唐明瑶捂嘴一笑:“是不是昨个吃酒吃多了,已日上三竿了。”
“啊!老夫人那请安的时辰过了?”
“嘻……老夫人知道你二人昨日辛苦,早免了你和三姐的请安礼,不过三姐早上还是去了,不像四姐,睡的这么沉,让谁不要靠近你呢?”
明彩脸上一红,羞道:“做梦胡说而已,你怎么这么早。”
唐明瑶一拍大腿,笑道:“有事告诉姐姐,忍不住就来了!”
“什么好事,你这么开心?”
唐明瑶自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二姐今日被人说媒来了。”
唐明薇昨日才大婚,今个一早就有人来为唐明雅说媒?这也太急了吧,正想着,唐明瑶似是看出了她的好奇,附身道:“听说是京里一个老官,比二叔还要大上两岁,去岁死了正妻,这不,说是要给唐门喜上加喜,要讨了二姐回去做填房正室呢!”
“啊!我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人都没见,就将那媒人打走了,二姐听了,一路从老夫人院子哭到了曹姨娘那里呢!”
明彩讶异了一声,那老官也太高看了自己,虽然唐明雅是个庶出,可好歹也会多选选,怎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以为可以娶唐门千金!
见明彩脸上的颜色,唐明瑶道:“还有呢,刚出老夫人院子时候,有个没眼力的丫鬟,说二姐明年就要及笄,至今也还没寻好婆家,现在长姐嫁了,下一个就是她,再就是你和三姐了。”说罢又凑近道:“我今日才知三姐那火烈烈的脾气,冲上去就扇了那丫鬟两耳光,还真没看出来,她平素端的冷静自持,提到婚姻大事竟然大发雷霆!”
明彩腹语:她是未来的中宫皇后,怎会任由人随意念叨她的婚事?
只是如此一来,唐明雅的婚事定要被唐府好好琢磨了,不过紧随而来的,岂不是她和唐明珠也要……
呸呸呸……虽然有些事情轨迹不一样了,可她们好歹此时才十二出头,熬到小江氏扶正也不是不可能,那时的选择就会多了很多。
她唐明彩只拜托不要再遇到慕容博就好,这辈子,她一定乖顺的寻个良人,安稳一世,不悲天悯人,不祈求额外的垂怜。至于唐明珠……希望她早点遇到慕容博吧,那一对儿上辈子暗通款曲的贱人,就让他们早点相识相爱,她们姊妹二人再不相干就好!
如此想着,还是去大江氏那里探探口风的好,便连忙起身梳妆,一面与唐明瑶无意道:“昨个见了三叔从杭州买来的那六个丫鬟,各个水灵灵的,又知礼懂事,长姐嘴上没说,看的出还是满意的,还有那两大车嫁妆,可真是大手笔!”
唐明瑶见她说起这个,脸色变了变,拿了枚珍珠耳环在明彩耳边比划道:“我爹的这批礼物因大雨路上耽搁了几天,昨天才到的京,唉……你不知……”
“不知什么?”明彩见她情绪瞬间这么低落,怕是话里有话,果然听明瑶道:“我也是昨天夜里听娘提起才知道,那日我娘和大娘说起我的婚事,她竟是一口回绝了,说我是虎年早春的下山虎,一般门庭娶不起,让我娘自己在杭州多访一访!”
明彩见唐明瑶脸上不愉,想到那日安氏分送的礼物,只是些微不错的杭粉丝绸,并非什么珍品,怕是钱氏眼皮子吃定了三房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所以才毫无商量的余地,推卸了帮唐明瑶找婆家的事。
“那三婶怎么昨日又对你说这事?”
“哼,还不是大娘见昨日我爹迟来的嫁妆,觉得贵重,便趁着忙场和我娘悔了几句……姐姐,我委实不知道,我们家这样的门第,也这么分长短的!我真是愚钝,昨日才知道,我娘听大娘说我是什么下山虎克夫,气的几宿没睡好……她昨日气大娘势利不过才和我说起这些……我是真的不懂,怎么一个门户里,还计较这么多?我不也是唐门的孩子吗?”唐明瑶语无伦次的说着,边说小嘴边噘了起来,挂个油壶也不在话下。
明彩暗自叹了叹,大户人家的婚姻大事,权宜谋划、门庭匹配、瞻前顾后,岂是一般民间那样只需要门当户对便可以的?钱氏作为冢妇,理应会管这些,只是整个唐门那么多事情,与三房又并不亲厚,怕是懒得管才是真,于是笑着拍了拍唐明瑶的手道:“你还小,什么下山虎克夫?我看妹妹这只小母猫,将来还不知道怎么被相公疼呢!”
唐明瑶听她这句,脸上悠的一红,作势推了明彩一把道:“姐姐惯会笑话我!”
姊妹二人嘻嘻哈哈好一阵,明瑶才告辞离去。
明彩来到大江氏的玉堂院时,已经临近晌午。
大江氏与小江氏出自同样声名显赫的门庭——瑞国公府,虽瑞国公府比唐府敕封晚了十几年,但同样的勋贵联姻,从大江氏的玉堂院便可见一般,一入院门,便是一道刻有蝶戏牡丹的大型照壁,进入之后,左右各两间耳房,中间是一字排开的五间敞房,门廊上雕梁画栋,庭院内遍植花草树木,布景恰到好处,可谓屋宇华丽、起居奢侈。
好在大江氏性格温和大度,并不以出生金贵便怠慢于人,与妯娌、姨娘之间相处极其融洽,颇受唐柏林敬重。
明彩与染翠红玉方一进玉堂院,便有丫鬟引着进入内院,还未进门,那丫鬟已低声道:“今个曹姨娘、江姨娘,二小姐和三小姐都在,似乎谈的并不畅快,夫人这些日子忙着帮衬大小姐婚事,累的险些病倒……四小姐平日很得夫人宠爱,还望多宽慰夫人几句。”
明彩见这丫鬟面上神情,向内看了看,便点了点头朝正厅走去,远远便听到里面两道哭声,此起彼伏,待近了才听到是曹姨娘的声音:“夫人,你可得为二小姐做主啊,今个那老官比咱们爷还大上两岁,真要将二小姐尚了过去,咱们怎么称呼呀!这孩子今年才十四而已……”
“母亲,女儿虽不是从您肚子里出来的,但好歹自幼被您教导,说出去也是唐府的二小姐,他什么人都敢进来说我,这不是将唐府不看在眼里吗!”唐明雅跪在地上不停抽泣。
大江氏伸手按着额头,轻叹道:“一上午,这几句话你们娘儿俩念了多少回了?我是同意将雅姐儿尚出去还是怎么了?再说爷不是将那媒人打出去了吗?”
曹姨娘拿帕子擦拭了把眼泪,扭着肥臀凑近大江氏又道:“可是夫人,今日这事如果传出去,我们二小姐的婚事可就难了,保不准下次来说媒的又是些什么阿猫阿狗!”
大江氏正愁没话回她,见明彩进了屋子按规矩给几位长辈行了礼,便道:“姑娘几个都在,你说话也注意些,什么阿猫阿狗要来求,我们就会给吗?”
曹姨娘撇过头,不再做声,见一旁着水青色宽敞襦裙、发带朱钗的小江氏拉着明彩亲热的坐到一起,窃窃谈着什么,细长的凤眼闪了闪,眸光一动,将帕子又掩着嘴对大江氏哭道:“夫人,眼瞧着咱房里姑娘一个一个大起来了,二小姐如果这么随意被定下了,三小姐和四小姐岂不是很快就要步入后尘吗?到时候二房哪个姑爷能摆上台面,这不是抹黑自己的脸吗?您就是不为二小姐想想,也为您江氏一脉想想啊!”
大江氏听她这句,终是怒了,一拍旁边的小几道:“放肆!如此口无遮拦!姐们儿的事是你三句两句胡说的吗?唐府的脸面又岂是你说抹黑便抹黑的?”
曹姨娘身子一抖,看了看,心里寻思着大江氏应是懂她意思了,终究不敢再说什么。
倒是一旁一直木讷端坐着的唐明珠,冰冷的面上,一双洞悉世事的眸子如寒潭深渊,一抹精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