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腊月二十七日上午九点。
吉米扛着塞着被子的塑料化肥袋子,正走在回家的山路上。
这两天气温回升,春风拂面也温柔了许多,不再有细鞭子抽在脸上的那种刺痛,空气湿润并且混杂着黑土地的土腥味。
闻着家乡的炊烟,吉米身体也变得格外轻盈。走到一半路程,吉米感觉有点热,于是解开了几粒棉衣扣子,坐在编织袋上休息。
春风钻进棉袄,皮肤被冷风一激,后背酥酥麻麻的。
吉米望着远处山下的土山村——冬日的夕阳下,山坳里一排排坡屋顶民宅在落日余晖下时隐时现,屋顶积雪被橘黄色阳光映出闪闪金鳞,炊烟袅袅升起,又被晚风吹散,远处陡峭崖壁和白雪皑皑的田野,构成了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休息几分钟后,吉米又扛上丝袋子,穿着大头鞋、裹着毛线围巾,一路蹦跳着踩了过去,耳朵里听到的是“咔嚓、咔嚓”的冰雪欢歌。
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了,吉米忽然想起自己两年前的糟心事儿。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吉米从出租屋里被赶出来了。也是扛着这么一个大号编织袋,准备去初中同学贾忠义家里求助。
那天,自己真是糟糕透顶。
吉米出生在东北长白山里的一个小山村,当兵退伍后,因为家里没有关系,找不到安置单位。于是母亲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牛,才凑齐一千元钱,送给了滨海城里一位远房亲戚,让他帮忙找份工作。
这亲戚收了钱,也托人给吉米办理了,但是待吉米进了这家种子站以后,才发现领导处处刁难自己。后来才得知,那一千元钱——亲戚承诺领导以后,并没有送出。
于是,吉米处处被领导刁难。
在这家种子站工作,主要负责育种的数据统计工作,吉米每月工资只有四十元,单位没有饭堂,除了吃饭和租房开销,几乎一分钱都不剩,单位里面只有三人,一位育种培育员,另一位黑胖中年妇女,是局领导农村亲戚。二人各有门路,也根本不在乎那点工资,就是在单位混日子。
半年后,讨厌的副站长总算是退休了。
正当吉米松一口气时,新来的副站长金得利,对吉米比原来的老家伙更恶劣!
先是以搞坏设备为由,给吉米一个处分,大红纸贴在院墙上,让吉米每天抬不起头来。
接下来又以吉米弄丢了一包种子为由,罚了吉米三个月工资。
吉米后来才知道,金得利赶自己走,是想让自己亲戚顶替吉米位置。
「就这么一个破工作还有人惦记!」得知内情的吉米都愣住了。
三个月没钱吃饭,吉米只能去育种农户家蹭饭,可房租不交不行,没办法只好向胖姐借了三十块钱,交了两个月房租。
可屋漏偏逢阴雨,那天上午,吉米一到站里刚,就发现自己被开除了。
下午回到出租屋,又被瘸子房东打了一巴掌踢了两脚,给赶了出来,押金也没退,诬陷吉米浪费不关水龙头,还要额外再赔他三十块钱。
「我押金还有二十元呢!」
「你浪费我家水电都不止二十元!」瘸子房东恶狠狠地骂。
「你这是扯淡,我也就每天过来睡个觉,凭啥每月还要交十五元水电费?!」
吉米生气地怒吼。
吉米租的是一间厢房,只有十平方米左右,漏风漏雨,水电表都是和房东合用的。
瘸子房东诬陷自己,自己也百口莫辩。其实主要原因是瘸子得罪了村主任,村里偷电的多了去了,也没见到村里罚过谁!
瘸子用水泵,私自接了线路,上个月巡查时被电工发现,罚了五十元,瘸子自觉丢了面子,又怀疑是吉米告状,于是才有了上面的一幕。
被开除,又被赶到街上,吉米真是凄惨至极。
吉米在这个小城是有个人的,但吉米是真的不愿意去找他——贾忠义,吉米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高中同学。
贾忠义的叔叔是电力局局长,中专兽医专业的贾忠义一毕业就给分到了电力局下属的一个好单位,每月各种补助和津贴就四百多,还不算灰色收入。
贾忠义刚登记结婚,单位就给分了一套三房一厅的楼房,娶的是财政局一位科长的女儿。
贾忠义结婚时,吉米给他做伴郎,结果被半锅热油烫伤了腿,他居然连个电话都没打,医药费还是自己出的。
一个月前,吉米没钱买米,实在饿得受不了,跑去蹭饭,结果人家连门都没让进」
当时吉米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想当年吉米父亲还在世的时,在三中当校长——贾忠义因为屡次偷看女生上厕所要被开除,跪着求自己父亲的情景。
现在吉米真是恨不得立即穿越回去,让父亲不要心软。狗娘养的,这个王八东西,现在自己落难了,这家伙居然忘恩负义、如此不念旧情。
吉米气得浑身发抖,平静后,犹豫再三,一咬牙离开了,走到路边摊,拿出最后两角钱,买了一碗面,一边流着泪,一边默默地吃,最后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看着吉米还没吃饱的样子,面摊老板叹了一口气,把别人剩下的半碗面,用漏勺放到水龙头下过滤后,又放到滚水里给吉米烫了一下,端了过去,吉米又是两口吃光。
想起那面条的美味,吉米肚子马上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现在,吉米走在街头,真的是又累又饿,脚步轻飘飘的,好像踩在棉花上。
「算了,不去了,就算饿死也不去!」
吉米下定决心,走到一处低压配电房门口,捡起砖头,四顾无人,几下就把门锁打掉,然后钻了进去。
里面很闷热,吉米借着路灯的余光,在地面铺上床单,又把旧毯子铺好,然后躺了上去。里面蚊子太多,一会儿吉米就受不了,出去捡了几张废纸,打开门,在里面点燃熏蚊子。
配电房里全身烟,吉米只好出去,待烟散尽,站在外面将门关上。
平日里见不到半点油腥,肚子又咕咕叫起来。吉米估计现在躺下也会饿得睡不着,于是出了配电房,用坏锁头将门虚掩着挂上,走向远处灯火辉煌的小吃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