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易的声音不大,在充满春日气息的街道里很容易就被枝头上叽喳叫唤的鸟声遮盖过去。
可即便如此,他就是笃定尤晓鹏会在第一时间听见他的喊声,心虚的人怎么想他再清楚不过了。
果然,这边的荣易才喊出那三个字,那个在车前头比比划划忙活正欢的人手指尖就是一顿,就像西游记里被施了法术再唤醒过来的小道士似的,尤晓鹏动作僵硬的缓慢扭过头,朝荣易这边看了过来。
日光很好,照着尤晓鹏那张皱纹稀缺的脸上,白惨惨地像雪,见他直勾勾地看向自己,荣易也没矫情,大大方方地抬起那只拄拐的手朝对方打着招呼,再一步一步一瘸一拐地朝着货车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么急吗,就搬家了,不说请厂子那帮人吃顿散伙饭?”荣易脚程不快,走几步都要停下来喘口气,可就是这样,嘴巴也没忘记揶上尤晓鹏两句,果然,这话一说出口,尤晓鹏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荣易冷笑一声,加快脚步走到他跟前。
不趁手的拐杖点在地上,意外给了荣易仗势欺人的依仗,他就那么看了尤晓鹏足足半分钟,这才慢吞吞伸出手摸了一把车下停着的已经打好包装的家具,“不请吃顿散伙饭也就算了,拿媳妇的身体骗人你媳妇同意吗?知道吗?”
“对不起。”
“你这句对不起是跟你媳妇说的还是对谁,要是对我,我可不敢当呢。”上来脾气的荣易有股说不出的倔劲儿,想当初他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到东北,真的是死的心都有了,那会儿认识了尤晓鹏,和他有过那一次的交谈,荣易一度以为在老家找到了懂自己的人,可结果呢,这个人却骗他,耍他,还编出花样让他去替人家跑腿?md!
他生气的理由作为同类人的尤晓鹏又怎么会不懂,嘴巴张了张,才想解释,身后的楼宇门里,抬着钢琴出门的力工垂着腰杆哼哧出声:“老板,你这琴太沉,这么上车怕有磕碰,得想个折啊。”
一面是明摆着来要解释的荣易,一面是等他下指示的工人,两头都急,两头都不能等,尤晓鹏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明显是不知道该先就活哪头。
荣易本来是想给他出些难题的,可明显转暖的天底下,工人的脑门早沾满了汗珠,这个时候就算他再对尤晓鹏有气,也不可能选这个节骨眼和他置气,左右扫了一圈,看见身后十米远有个冷饮店,荣易抬手一指,“忙完去那儿找我,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你就摊上事了。”
说完,也不给尤晓鹏说话的机会,荣易直接转身朝他说的那个冷饮店走了过去。
他有自己的打算,所以脚才跨进店门的那刻,他直接朝着店老板模样的男人招了招手,说“把你们店里最贵的冷饮一样来一份”。
反正买单的另有其人,刚好借这个机会好好出出气才是真的。
然而当落座后的荣易看着屁颠屁颠往上上冷饮的店老板手里的那些个东西时,他又觉得自己失算了。
“老板,你们这个可乐上飘个球,一杯多少钱?”他是吃过点好东西的,面对那种明显就是香精色素加上别的什么冷凝剂弄出来的东西,荣易真不觉得这一杯的价格足够让尤晓鹏肉疼。
果然呐,撂下东西的店老板搓了搓手,指着桌上的玻璃杯介绍:“这是我们店的招牌,附近那个初中你知道吧,学生们放学最爱点的就是这个。”
“你只要告诉我多少钱就行。”
“十一。”
……行吧,连三分之一个哈根达斯球都不值……荣易看着那团被黑褐色的可乐一点点融塌的奶球,偏过头看了窗外那个忙着指挥的男人一眼,便宜就便宜吧,好在可以积少成多,不是一杯十一吗,那就叫他五十杯,总之今天不让尤晓鹏放一放血他的心呐,就不舒服。
似乎还是头一回一下子接这么大一单,店老板接连掏了好几下耳朵,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这才高兴地拍着大腿说句得嘞,人紧跟着冲进了后厨。
冷饮店的后厨里传来叮叮当当地忙碌声,交响乐似的持续挑战荣易的神经,他偏着头,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看着远处忙活的那一车人。
尤晓鹏明显是不想他多等,指挥着人把钢琴搬完就给了领头工人几张钞票示意他们暂时停工,自己则扭头朝这边来了。
那张脸的眉头紧锁着,委委屈屈的样子好像做错事的是他荣易而不是他尤晓鹏似的,荣易看不下去,趁着人没进店自己先哼了一声,“老板,就刚才那个,再来五十份。”对这样的撒谎精,就不该手软。
店老板耳朵尖,听见声音啥了一声,从后厨探出头,“你说啥?再来五十份?”
“是啊。”荣易冷笑着看着推门进来的人,“等会儿谈的不好,说不定还要加。”
“乖乖。”估计老板是头回见到这么疯的顾客,感叹之余又担心这疯可能是间歇性的疯,所以赶忙又钻回了后厨,估计是想在荣易“痊愈”前把东西做出来吧。
老板怎么想的荣易不想关心,他只关心落座对面的尤晓鹏怎么和他解释解释媳妇的事。
“说吧,有什么想和我说的,给你机会说。”他敲敲桌案,等着尤晓鹏开口。
他以为尤晓鹏怎么也会找找借口什么的,没想到对方一开口竟然就是——我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我确实撒了谎,这个谎我之前也和大兴厂的人说过,不过最后被他们识破了。我媳妇的身体是出了点小问题,要不了命,会这么说也是她提出来的,因为她知道我对厂子的感情,如果可以,她也不希望我和厂子交恶,可,事实证明,撒出去的谎早晚都会被戳穿,所以,你们生气也好,骂我也好,我认。”
“所以……”荣易握了握拳,“是为了钱吗?”
上次聊的时候他们就说过这件事,如果不是家人生病,大约就只剩下这个原因了。
尤晓鹏点点头:“算是吧,刚才那边在搬的钢琴你看到了,我儿子的,那小子学习不上心,唯独对这个东西总是控制不住的喜欢,小孩子也算有天赋,最近拿了两个金奖,被南方的一所私立高中录取了。”
私立啊……荣易听到这三个字,之前的不理解和气愤顿时就释然了,南方的私立学校他知道,大多有着比公立还优质的教育资源,相对的,学费什么的都要逼公立学校高出不少,为子女的将来考虑,尤晓鹏会离开也确实在情理之中。
“可你为什么不实话实说,还有为什么要骗我啊!”
说来说去,尤晓鹏离开大兴厂,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荣易似乎都能接受,可他接受不了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个大兴厂的外人撒谎。
知道他是为这事在耿耿于怀的尤晓鹏苦笑一下,“我怕你说我自私,瞧不起我。”毕竟现在不像什么寻常时候,说这次的竞标会是决定大兴厂能不能翻身的重要时刻真的一点不为过。说着说着,尤晓鹏的头低了下去,“本来我想的是晚点走,可学校那边下个月要送我儿子参加个比赛,所以想来想去,我选了儿子,至于为什么和你说谎的事,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和小胡的情况差不多,所以之前我把材料直接给她的时候她是不接受的,我是希望你能把材料顺利地交给厂里,也算是我对大兴厂最后尽一份心。”
说的话挺漂亮,可细一听谁又不知道尤晓鹏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走得体面好看点,说白了,不管他是为儿子还是为媳妇,走不走的事对荣易而言都无可厚非,说来说去……哎,荣易沉沉地叹了声气,事都发生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况且现在是尤晓鹏,如果换做是他,只会走得更快,更决绝,所以说啊……他撑着桌面站起身,招呼了一声后厨忙碌的老板:“老板,那一百份冷饮不要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