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的话就像老上海那种带着刺啦波音的老唱机，一下子就把荣国强带回了那个年代，老头的表情不再因为生气而皱巴着，额头上的皱纹也神奇的舒展了一些，他坐在椅子上，拿着拐棍的手微微颤抖，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眨了眨，下一秒居然湿润了。
他怎么会认不出那个小方块盒子上的东西是他们厂建造的d2-3呢？想当初，为了把那个在当时还能称得上大家伙的东西弄出来，他们车间的工人跟着设计部门一起加班加点，熬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总算把d2-3顺利投产了。
别看他现在快80了，可有关那天的记忆还是清晰的就像发生在昨天。荣国强仔细的看着屏幕上用蓝笔画出来的线条，嘴里喃喃道：“设计这个家伙的是我们那会儿厂里的大拿，你们不知道这家伙弄出来以后在全国都引起了轰动，连咱首都的报纸都报了。我那会儿是车工，d2-3的好些个零件都是从我的床子上造出来的，我们那会儿和现在……”
就在荣国强感怀至深的时候，眼前的画面猛地被切去了另一个页面，一个声音不解风情的插播进来：“行了，爷爷，有时间再让你感怀吧，我就是让你知道知道你孙子没在玩，我是在工作。行了，自证完毕，我该工作了，爸你快点把我爷送回去吧。”
画风切换的太快，以至于上了岁数的荣国强反应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被自己的孙子下了逐客令了，荣国强那叫一个气啊，要知道他刚刚以为孙子是特意调出d2-3让他去回忆的，结果呢，人家不过就是想证明，证明完了就完了？
老头气得手抖，不是荣北迁拦着，怕是手里的拐杖都要往孙子的脑袋瓜上招呼了。
“你个混蛋玩意，翅膀硬了是吧，以为自己多读了几天书，靠台破机器就能弄出合格的起重机？小子，甭怪爷爷说你，你这么想就太嫩了，起重机不是你这么造的！”
骂骂咧咧的声音很快引来了隔壁忙碌的人，作为厂里的老前辈，同时也是代表大兴拿过国家级奖章的人，厂里认识荣国强的人还真不少，一个两个在认出人后纷纷走过来打招呼。
你来我往间，就算荣国强肚子里憋着再多的气也不好再撒了，刚好午休时间到了，有个在厂里干的有些年头的老员工借着吃午饭的机会，把荣国强扶走了。
闹哄哄的房间随着荣国强的离开也慢慢恢复了平静，荣易扯着领口来回抖了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爷爷也真有本事，直接把他折腾出一身汗来。
“爸？”抖汗的工夫，荣易一抬头发现肩上还有一只手在那儿帮自己抖汗，再一瞅是他爸荣北迁。
“爸，你咋没跟爷爷一起走？”
“你爷对厂里熟，这会儿身边也有人，没事。倒是你，怎么样？被爷爷发了一通脾气，心里难受吧？”
荣易摇摇头，就着老爸的手又把打着石膏的那条腿提起来活动了一下，“爷爷这脾气又不是头一天才这样，我早就习惯了，而且他说的对的我听，不对的就不听，谈不上什么难过不难过。”
荣易的话说起来语气寻常又平直，听上去的确没有闹情绪的意思，边上替他整理衣服的荣北迁上上下下听了半天，总算把心放回了肚里。
“不闹情绪就好，要知道你爷爷的脾气又大又倔，上来那股劲儿逮谁骂谁，我小时候最怕你爷爷骂我了。”
荣北迁说话时声音总是带着股憨劲儿，以前听惯了荣易还不觉得，可这会儿再听荣易忽然就觉得爸爸这辈子活得有点可怜——小的时候被爷爷管，老了老了有了他这个儿子依旧没什么话语权，这样的父亲的一辈子到底有什么意思？
“爸。”荣易看着荣北迁，慢慢地松开鼠标，“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时候是为自己高兴、为自己骄傲的？”
“啊？”没想到好端端儿子会问这个，荣北迁替他理好衣服笑眯眯地站在一边，“当然有，你考上大学的时候，还有你在深圳站稳脚跟的时候……”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个头站着也就比荣易高出来一点的荣北迁抿了抿嘴，“还有现在，现在你不就在帮老爸保护咱们大兴厂嘛，总之高兴的骄傲的时候不要太多。”
“我是说你为你自己，不是为我。”
“我儿子的不就是我的？”
“那不一样……就……”荣易说得心累，对上老爸那张不同频的脸时更累，“算了，就当我没问吧。”
有关理想骄傲的话题明显在父子二人间进行不下去了，荣易挠挠头，干脆调出一个页面指着上面的数据说：“爸，咱们这次的项目难点在起升高度，关于这部分我有个初步的想法，你帮我看看可行不可行，行不行？”
说着，荣易指着模拟图纸上标注的数值说着：“咱们厂的起重机型大多采用的都是直流电动机，直流电动机驱动虽然操作简单维护容易，机组重量相对也轻，但咱们这次的项目特殊，所以我在考虑是不是有换成液压驱动的可能。爸，爸……”
荣易伸出手在荣北迁发呆的眼睛前来回晃动了两回，“爸你在听吗？”
“啊？在呢，爸在听，就是儿子，你说的这些爸在车间接触的不多，听不大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