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芜城内最大的广场,城主府的正前方,四千余人披头散发,绳索加身,满身的尘土污垢和血渍伤痕。
两千多名士兵手执兵戈,面容严肃,将这些被捉拿的灾民狠狠地压跪在地上。
领头的英俊青年更是“备受照顾”,不但四肢被套上了手铐脚链,脖颈处还被两指粗度的木绳绑得结结实实,吊在身后的绞刑架上。
他憋红着满是伤痕的脸庞,尽可能地垫着脚尖,这才没有被即时地生生勒死。
古家家主,世袭武烈王侯的古余,莱芜城城主古人凤以及骠骑将军宋飞宇并肩而立,肃然地站在城主府的大门前。
戍卫京城多年的宋飞宇看着广场上萧索凄凉的众多灾民和备受折磨的英俊青年,不禁微微皱起了剑眉,向身边两人拱手道:“古侯爷,古太守,既然暴动的刁民已经尽数缉拿归案,末将便不再多留,即刻就将这些贼子押往京城,听候太后娘娘和皇上的发落!”
古家二人眉头一蹙,心里有些恼怒,但也没有爆发出来。
虽然宋飞宇仅是三品官,但聊京三大守将的身份,以及他曾作为秦老将军的门生,与摄政王殿下并肩作战,饮马冰河的经历,让古余和古人凤两人都不敢秉着地位优势,对其颐指气使。
于是,古余强装笑脸,缓声道:“宋将军,这些乱臣贼子人数甚多,此去京城保不准出现什么变故···要不,还是让本侯或是人凤来处置算了!”
宋飞宇虽为官多年,但戎马半生,铁血耿直,几乎不懂官场的一些套路,察言观色的功夫更是极不到家,当即便有些僵硬地拒绝道:“古侯爷,此事非末将可以做主!太后她老人家亲降凤旨,明令末将将这些暴乱灾民押回聊京,末将仅是奉命行事罢了!望侯爷不要难为末将!”
“难为你·妈···”古余简直想要破口大骂,如果这些灾民被押到京城之后会直接伏法,他倒是还能勉强接受,但以他看来,就陈文衍那老匹夫和一众成天倡导着“天下德治”的文臣们的德行,绝对会以什么“民心为重”,“事关社稷”之类的理由让太后放过这些灾民。
而太后虽手腕刚硬,但毕竟还是一个女人,如果心里一软,侥幸放过了这些灾民,他古家可就真的沦为天下士族的笑柄了···
古余强压着心中的不满,只是略显僵硬地再次劝道:“宋将军言重了!本侯怎会让宋将军为难?之所以提出如此意见,实际也是为太后着想!毕竟,这些人虽犯有叛国罪,但终究是朝廷救济的灾民,如果押往京城行刑,太后她老人家必然会背上‘手刃数千黎民’这一玷污凤威的名声,而如果由我等处置,充其量不过是官民冲突!而且,将军也可以‘恶民顽抗,已处极刑’的理由上报太后娘娘,相信她老人家也不会追究什么!如此两全其美之策,将军何乐而不为?”
宋飞宇黑脸一皱,眼神闪烁,他虽耿直,但也不傻,听了半天之后,也终于是明白到,这是古余在向自己“变相施压”呢!
虽然他说的话的确颇有道理,但归根结底,都是要求自己将煞了他们世家大族威风的数千灾民交给他们“虐杀”!
宋飞宇望向诺大广场里密密麻麻,垂头丧气的众多灾民,铁血之心都不禁有些动摇,他可以在战场上与敌人“百战生死”,但要亲手葬送数千平民的性命···
“古侯爷,末将恕难从命!”宋飞宇咬了咬牙,依旧拒绝道。
古余和古人凤的脸色都变了,尤其是古余,他在这莱芜城内,从来是说一不二,普通百姓眼中,他就是莱芜的“土皇帝”,就是先帝巡游全国之时,都是住在古府之中!
现在,他要守住他在莱芜的尊威,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个小小的守将打脸,古余心底的忿怒终于是爆发了出来!
“宋将军,你要知道,这莱芜城内,还没有人能在羞辱了古家之后,还可以全身而退的···”古余冷冰冰地丢出了一句话,脸上圆滑的笑意全然被煞气所取代。
宋飞宇倒是不可能被他一句话吓到,大手下意识地放到了腰间的长剑之上,缓缓道:“古侯爷,您这是打算威胁我了?”
古余冷冷一笑,一直没有说话的古人凤却是脸色冷峻地拿出了一块黄金令牌,低喝道:“此乃先皇亲赐的太守令箭,莱芜城的一切事端,我古家皆有优先的处理权!”
宋飞宇脸色骤变,放在宝剑上的大手也垂了下来。
先皇令牌,按理说,他若是强硬起来,自当可以以太后之令抵挡,但古家人既然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他不可能还冒着与世家大族撕破脸皮的危险,来保全场下的一群灾民了。
宋飞宇在心里轻叹一声,终究是选择了妥协···
“场下的乱臣贼子都听清楚了!汝等接受朝廷恩惠,享有我古家米粮,却不思回报,妄图以怨报德!今日,本侯就代表皇上和太后娘娘,对尔等施以刑罚!”古余目光如电地扫视着广场上的数千灾民,骤然怒喝道,“所有将士听令!上刀!”
刷刷刷!上千把雪白大刀肃杀地横在了跪在最外圈的两千灾民的脖颈上!
“住···住手!此事···因我而起!要···杀要···剐冲我来!灾···灾民们是无辜的!”被绳索紧紧勒住咽喉的英俊青年目呲欲裂,拼尽全力,嘶声裂肺地狂吼着。
于光煜此刻心如刀绞,本来他发动数千灾民起义,就是瞅准了古人凤领兵在莱芜城外商道上剿匪的时机,唯一的目的便是推倒鱼肉百姓的古家大族,然后通过挟持古余等一众权贵,保证他们能够顺利离开莱芜,全身而退!为此,他甚至不惜请求在江湖中结识的,志同道合的百余位兄弟相助!
但总归是人算不如天算,朝廷的应变实在太过迅速,他的计划一朝付诸流水!
古余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流露着狰狞的神色,“斩立决!”他冷漠无情地挥下了大手!
“饶命啊···”场上的灾民痛哭流涕,凄惨哀嚎,但残酷的士兵们还是高高地扬起了手中青光闪烁的长刀,那连贯一片的白芒作势就要劈将了下去!
“刀下留人!”一声气贯长虹的长啸突然响彻了全场,古余,宋飞宇等人陡然向声音的源头看去,惊愕的神色顿时爬满了整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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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赶往莱芜的途中,昭原差点没被这“日行八百”的烈马抖散了身子,要不是不久前被小蝶的内功“淬炼”了一番身子骨,昭原表示,他可能在马背上坚持不到十分钟就吐了!
来不容易赶到了莱芜城,并顺着城门守卫的指引,来到广场附近的时候,昭原却惊骇地发现,那隔着老远便一闪一闪的白光竟然是几千把斩首大刀!
几千人的生死存亡之际,昭原喊出了两世为人中分贝最大的一嗓子!
果然,昭原这一声炸雷般的“刀下留人”顿时震住了广场上的几千刽子手!
“皇,皇上!”古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小皇帝竟然亲自来了莱芜?!
“末将参见陛下!”宋飞宇看到皇袍金冠的昭原,却是心里莫名一定,连忙低头拱手,躬身拜道。
“参见皇上!”那充当屠夫的八百银甲近卫军也是放下大刀,伏地而拜,盔甲撞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嘹亮!
昭原有些呲牙咧嘴地从骏马上翻身下来,左相陈文衍紧紧相随,至于后面的一百多人,则纷纷分散开来,神色严谨地注意着四周情况,提防着某些可能的危险。
古余和古人凤虽然惊疑不定,但此时此刻已然不敢再托大,连忙向昭原皇帝迎了过去。
“微臣古余(古人凤)参见皇上!”两人恭敬地行完礼后,古余疑惑地看了昭原身后的左相一眼,讨好地笑问道,“皇上,您来这莱芜城,是有什么要事吗?”
昭原扫视了一眼广场上凄苦悲凉至极的数千灾民,心里颤抖怜悯的同时,一股莫名的怒火也逐渐升腾了起来。
但好在他的涵养功夫不错,也知道现在绝不是破口大骂或者与古家人撕破脸皮的时候,于是强行压住心头怒火,装作平和地说道:“古爱卿,朕这次特地出宫,其实就是为了莱芜城内灾民暴动一事。”
古余心里一咯噔,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托陛下洪福,莱芜城内所有犯上作乱的灾民此刻皆已押在了广场之上!陛下若是想亲自下令行刑,老臣和人凤尽可退到一旁。”
昭原抿了抿薄唇,心里冷笑,这老狐狸虽然神态语气恭敬,但话里满是先入为主的“逼迫”意味,无疑就是想把自己也拉上这条“屠戮平民”的小船上罢了。
“古爱卿,朕不和你打马虎眼!朕只问你一句话,放还是不放?”昭原撩了下龙袍的裙摆,目光淡泊地看着古余。
古余哪里晓得昭原会如此直白干脆地“摊牌”,不由得错愕地张了张嘴,随后,眸里闪过了一丝锐利,“皇上,您不在莱芜,不知道这些刁民给古家带来的灾难和损失!臣虽不才,但自问成为古家家主以来,兢兢业业,夙兴夜寐,近二十年里从未让古氏家族的荣光败落,然而在今日,这些贱民竟敢欺负到我等一族的老宅门口来了,微臣若再不杀鸡儆猴一番,岂不是让整个家族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为了这么点面子,你就可以收割几千人的性命?”昭原真TM很想吼他一嗓子,但又清楚自己虽为九五之尊,却并没有什么实权,根本震慑不住这只地头蛇,无奈之下,只能缓下语气,开口解释道:“古爱卿扞卫家族尊严的举动,朕可以理解。但你认为,只要杀了这几千老百姓,古家丢失的颜面就可以要回来了么?今日之事便可以当做没有发生了吗?”
古余一愣,随即嘴硬道:“自然!所谓‘先治者强,先战者胜’,杀一儆百,当显我族之威!”
昭原摇摇头,神情郑重地叹道:“爱卿此言差矣!君不闻史籍典故中那些以德报怨的范例?所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爱卿若是能宽宏大量地放过众多灾民,才真正称得上世家大族的风度和胸怀啊!”
古余眉头一皱,冰冷的眼神中陡然出现了一丝犹疑,“这···”
昭原一看有戏,连忙继续劝道:“再说了,古爱卿曾借粮于朕,用作救济苍生黎民,为的不就是足可流芳百世的美名么?如果此刻却大肆屠杀,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古家?而且,此事说到底,也是朕对古家有所请求,古氏族人若是问责起来,爱卿一样有道理可以劝说!所以,放过灾民,于内于外,古爱卿都都不会有丝毫的损失!”
古余眼睛微微一缩,一边候着的古人凤也是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唇。
他们皆不是蠢人,更不是没有墨水的草莽,以德报怨这种圣人把戏他们自然知晓。
尤其古余在官场混迹了几十年,经历三朝,对于昭原话里的意思更加是明白不过了。
当一开始的那股愤怒和冲动逐渐冷静下来之后,古余陡然发现,自己的确没必要为了这群贱民背上有可能“遗臭万年”的骂名。
“皇上所言有理!只是微臣家族的颜面···”古余有些装模作样地沉吟道。
昭原看着他,突然冷冷一笑,话锋陡转,“古爱卿,如果朕没有看错的话,那广场西边所站的数百士兵怕不是莱芜城的守卫吧!”
古余和古人凤顿时一怔。
“豢养私兵,母后那边,古爱卿怕是不好交代吧···”昭原笑了笑,一幅“朕吃定你了”的表情。
古余尴尬地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心里虽有些憋屈,但还是给古人凤递了一个“收手”的眼色。
然而,就在昭原刚准备松口气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宋飞宇却是突然向前跨出了几步,神情坚毅又略带一丝为难地沉声道:“皇上,末将奉太后令,务必要将这些灾民押解回聊京!望陛下能将他们交于末将!”
昭原心里长叹一声,板着脸回道:“如果朕执意要释放这些灾民呢?”
“这···”宋飞宇黑脸上的为难之色更甚,“这似乎并不符合昭国的律例···”
昭原轻叹一声,转身看向广场上五体投地,哀恸乞怜地看着自己的数千灾民,“宋将军,朕知道你身负军令,但这些人,朕不可能让你带走!他们虽违背了律法,但毕竟都是朕的子民啊!所谓法不责众,民心之乱,罪过在我!你且率军回去,一切如实禀报,所有的责任皆由朕一人承担!”
宋飞宇看着皇帝的侧脸,又看了看痛哭着的众多灾民,嘴唇微动了一阵后,终究还是低下了头,沉声应道:“末将遵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