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还请先息怒!”柴大人自非年轻的副考官可比。他对眼下的这位唐老,可谓是如雷贯耳。虽说此人老迈不堪,但一生之经历非常丰富,先帝曾品天下名士之时,唐大先生之名,便在其列,先帝口中的天下名士前三名的存在,盛名之下无匹夫。何况人到了晚年,对于名誉之事更加看重,半只脚都踩着棺材板的人了,岂允许留下些许污点入土?
故而这样的人,也最为难缠。何况,这唐老刚刚是在指桑骂槐,长了耳朵的人都听出来了,看似是在骂副考,实则却是连带着他这位主考官,也一并被骂成酒囊饭袋和不懂礼义廉耻之人,愤懑之意非常明显。
不过,他表面上也不曾动怒,只是脸色也不大好看就是了,道:“我本是出于一片好意,并无敷衍了事之心,诸位年长者,如这位蔡老,已是八旬,这位孙老,七旬有六,皆乃长翁,我岂敢怠慢?只恐过于疲乏,有损身心,我之过也!”
“不敢不敢!”无论是蔡老还是孙老,都是只言不敢,就没了下文。他们虽然未必能在天下名士之中排名,但也是一方大儒,读了一辈子书,教了一辈子书,威望也是颇高,爱惜羽毛。唐老适才的言语尚在耳边萦绕,何况他们对眼下这几篇文章的争执,他们也希望越快下定论越好,免得回家吃不下饭,这是做学问的人,到了某个境界就会形成的一种通病。有此两点,柴大人这番感情牌,没有取得太大效果!
柴大人无法,只得邀请众人,分主次坐定。他坐主考之位,案有三篇文章,他不敢大意,打起精神,仔细阅读甚至推敲起来!
这三篇文章的确是好文章,连他都重复看了好几遍!
“果然是好文章!”足足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柴大人才抬起头来,手里捧着一篇文章,不过众人眼尖,这篇被柴大人称赞的文章,可并不是唐老所推崇的那篇文首,而是孙老赞不绝口的佳作!
唐老的眉头不可察觉的皱了皱,他是天下名士排行前三的名儒,推崇的文章,如今老朽,虽说未必就能做到真正的公平公正,但在他认可的领域中,认为那篇文章可是足以堪当文首。
但见柴大人放下手中文章,并不给予评论,又拿起左边一篇,这一篇,乃是蔡老所推崇的佳作,居然也不是唐老认可的那一篇文章!
“本次乡试乃是圣上亲笔准奏,以‘天地’二字为题,正是要天下读书人,畅所欲言,言过而无罪!此乃天恩浩荡,圣上要听民声,这天是个什么天,地是个什么地?呵呵呵,此文谨以花草鱼虫作文章,不谈天,不说地,却能入木三分,也是难得!”柴大人的评语可以说颇为保守,仅用入木三分和难得二字来打发,但称赞之意很是明显,这篇文章,即便做不得文首,得解中举,几乎是没有任何问题了!
“至于此文……”柴大人最后却没有去拿唐老认可的那篇文章,只是用手指戳了戳纸面,他深吸了一口气,话锋一转,道:“本官三十方入仕,为官二十五载,途中二十三载,从县丞到知州,一步步走来,如今才蒙圣上恩宠,入职礼部侍郎,官三品,可谓是一步一个脚印,未曾敢丝毫懈怠,既上不愧对皇恩,亦下不愧对百姓,方才能在此与诸位齐聚一堂!本官从未见过有如此异想天开的童生,言过其实,简直是大言不惭,不可理喻,我看此乃庸才耳!”
此文,没有按照常理出牌,全文洋洋洒洒八百字,写的是一老牛得道成仙的故事。不过,全文皆是以对话的形式叙述,如同如今的话剧一般,可谓是开了先河。说白了,就是一头老牛和一位老神仙的对话,一问一答。当然,这种形式,在古代也可以说是着经的一种惯用手法,只不过也没有如此夸张才对!
这种对话的文章,实际上也最是深入人心,一句简单明了的对白,往往比花很多心思去修辞要更加到位,没有高深的水平,一般的读书人还真写不出一部像样的对白文!
这篇文章,正是出自青云之手!他乃一牛倌儿,半工半读,现学现用,极有心得。
但很明显,对于这种典型的“心学”之作,柴大人非常不喜,甚至厌恶!
唐老被气坏了,当场就痛斥柴大人利欲熏心,埋没大才!
这也无可厚非,当朝得势之流派,就是像柴大人这种人,比如当代的宰相,就是一位算学大师。这算学从最开始的算术,演变成算学,自然有其道理。天下之事,不论巨细,自有一套程序,柴大人在知命之年还能官升三品,从地方到中amp;央,做到礼部侍郎,和他极为推崇这套程序脱不开关系。
任唐老怒不可遏,柴大人只是淡然处之,并不直言开口得罪此老。最终唐老无法,拂袖而去!
各州县之名儒虽然在科考的受邀之内,但不会有太大的实权,所谓的公平公正公开,其实也只是朝廷用来和各方名士拉近关系的一种基本手段而已。
……
却说这一日,青云落榜而归,垂头丧气。别说是解元了,他连榜都没有上,足以见得柴大人为了打压心派学者一系的决心之大,连根苗子都不给!
唐老回到府中,闭门谢客了足有半年之久,无脸见故人。这且不表!
“短命老爸,我对不起你老人家!”青云为了入县赶考的路费,典当了父亲留给他的唯一纪念,一块小金锁。本想着一举得中,成了秀才,便也是老爷级别的人物了,所谓的秀才老爷秀才老爷,功名在身,发放佩剑一把,衣冠一套,穿上这套行头,腰悬佩剑,何等的拉轰?和县官老爷都能够平起平坐,称兄道弟,地位不同了,钱财自然也就是等闲之事,到时候再去赎回金锁,小菜一碟!
不成想,居然会落榜?
青云少爷鼻子酸了,他做了几个月的牛倌儿,也吃了不少苦头,可不想再回去做那一日两餐的活计。
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荒野,抬头看着夕阳西下,终于忍不住落下了几滴眼泪!
举目四望,无亲无故,我该何去何从?就算想要卷土重来,可考取功名,那也是三年后的事了,这三年,自己该如何度过?
也不知道独自走了多久多远,他没精打采,失魂落魄一般。
正也是因为他从未想过会落榜,故而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身体几乎要垮掉,虽然看似斗志全无,但内心中却是极为不服,才支撑着他走了回来!
没有回家,正艰难地翻过一座山头,他实在已经走不动了,累倒在一堆荒草之中,如同死狗!
一夜过去了,睁开眼,他已经忘记了饥饿,只是觉得浑身没有力气。
还是在原地?
我真是好笑,不在原地还能在哪儿?我这样的人,难道还指望会有人来帮助我么?
青云少爷有气无力地惨笑三声,他忽然极为思念起病故的老管家来,当初虽已卧榻半年,但只要老管家还有一口气在,青云少爷干什么事情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可是现在呢?
阳春三月,夜里的寒气极浓,他被冻僵了,几次用力,都翻不过身来!
气喘如牛,他又躺下,看着天际:“我这是怎么了?这样的我还是我么?每次乡试科考的人那么多,得解之人却是少得可怜,难道他们个个都要像我这样寻死觅活?不可能的,在那贡院之中,我甚至瞧见好几个童生,都已经年过半百,两鬓都白了,他们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却还在继续坚持科考,我当要向这些前辈学习才对,不错不错,想要翻身,就得坚持!如果我就这样死了,太不值得,连条野狗都不如!”
青云少爷咬着牙,艰难地翻过身,双手撑地,爬了起来!
“咦?这是哪里?好熟悉?”青云少爷站在山岗上,看到了一个大湖,湖岸杨柳倒垂,羊肠小道上铺满鹅卵石,青云少爷放眼望去,却见前方庭院深深,居然是一大户人家。
“怎会是老师的府邸?我昨夜怎会浑浑噩噩间就来到此处?”若是往常,来都来了,纵然不受待见,青云少爷好歹也要厚着脸皮前去给自己的老师请安,顺便吃顿早饭。但现在却不同,他根本没有一丝勇气再去多看老师的府邸一眼,更别提两手空空地拜见老师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如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跑,跑得飞快……
山脚下有山泉,青云少爷还剩余一些粗饼馍馍什么的,皱着眉头,使了很大劲儿,才总算啃下半个硬馍馍,喝了一肚子泉水,又坐了许久,方才恢复了些许力气,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朝自家方向走去!
晌午时分,多日未归的小木房,一围柴扉,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远远的青云少爷就看见了一个中年男子在自家柴扉外面徘徊。此人穿着一身灰色布衣,书生打扮,青云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何人,自己的折扇就是此人赠予的,五师兄庞冲。
青云本不想与自家五师兄会面,但见对方似乎有重要的事情找自个儿,迟迟不肯离去,最后无法,只得前去拜见!
“小师弟,你怎地这般不懂事,未经老师的许可,竟私自去参加了乡试?”二人草草见礼过后,青云正要将自家师兄引进屋中,不料五师兄庞冲却是口气颇重,没好气的说道:“不过还好,幸亏你落榜了,不然老师非得被你活活气死不可!”
“姓庞的,你说的是什么混帐话!”青云听此一言,几乎跳将起来,顿时火冒三丈,如被踩到尾巴的小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