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夜风吹来,颇觉寒意,青云满不在乎。
借着星光,看桃花花雨,花瓣铺满的林中小径,抚慰着青云脚上的伤痕,也如一双温柔的手,慢慢拔开了他心中的雾霾。
他暗自轻叹,这一趟黑夜中的旅程,没有白走一遭,他已能渐渐扒开云雾,就要看见青天。前面的灯光,似乎也变成了他心中的一盏明灯,这是他自己以往无论如何也难以体会的。
远处的灯火阑珊处,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呢?
兴许也只是夜深人静,一切如常,只是一个寻常的生人在掌灯而已。
但不可否认,在这一刻,他十分迫切的想要接近那里,哪怕是进去讨一碗水喝,哪怕只是在别人家的门前打量一眼,他已能如往常一般,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再也不必逃避什么,他会回到府中,继续舞文弄墨,画画涂鸦,交朋结友等,做好他的青云先生!
近了,更近了。
不远处,果然能依稀看见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周围,是一个大菜园子。青云站在一个小丘上,一条小路蜿蜒而下,要下行几个石阶,还要过一座木桥。桥下水流涓涓,隔着较远,都能够听见水声。
是了,这个地方他来过,五年前的那次写生,他曾路过此地。
桃溪村桃溪村,既然有盛开的桃花,怎会没有小桥和溪流?若是白日来此,哪怕时隔久远,这个村子的很多地方,他都还能较为熟悉。
过了木桥,就来到了大菜园子。过三五田埂,中间有一条较宽的土路,直通这户人家,不过这户人家坐南朝北,故而青云看到的只是后屋,这也难怪之前在山上都只能看见一盏挂得较高的油灯了。
这条土路已被春草铺满,似乎这户人家的人丁单薄,没有太多的踩踏痕迹。
青云放慢脚步,仔细观察着四周的一切,耳朵也是时时都在聆听着什么。
他站在这里,没有再继续前行。
不过,似乎是因为相隔较近,他居然隐隐听见了人声,而且仔细听来,还不止一个声音。
这种声音他并不陌生,一般的百姓家,哪怕亲朋好友登门拜访,也没有这么热闹。这种场面,倒是有些像踩着饭点,来到饭馆的时候,虽说谈不上人声鼎沸,但是交头接耳之声不绝于耳。
若是寻常时辰,这种声音必然传不出这般远,但此时已是夜深,没有多余的噪音,又不是大户人家,有墙隔耳。
青云暗想,这是在宴请宾客,露天开席,居然深夜不散?
“我在此地没有故人,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况,若是喜事,我身上也还带着些微末钱财,正好送个薄礼,讨杯酒喝!”青云自言自语,顺便在怀中一摸,所幸囊中不曾空空如也,当下不再犹豫,抬脚就走!
他夜行数十里地,此时实也是夜深了,并不像前不久他自己说的那般,还时辰尚早。
此刻一想起别人家正在露天开席,深夜不散,疲乏感顿时一拥而上,哪还管他是不是相识的朋友还是生人?读书人的什么礼义廉耻,暂时抛诸脑后,五脏庙最为第一。
青云的目力非常好,因为常年作画,并非一味的闭门造车,而是要情景并茂,此非名师传授,而是他自小总结出来的经验。观远景,描墨上纸,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是远在一里之外,骑牛的童子是男是女,他都能够分辨出来。
青云随即又觉得冒失了些,略微思索,不准备从人家的后屋进去,所以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看看这大菜园子里,应该还有小径才对。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条岔道,先从岔道转而走正门。
这乡野的农户,很少会修建围墙之类,能有一围柴扉或者栅栏都算不错了,眼前的这户人家,有三间木瓦房,一栋草舍,还有一间鸡舍,四周用不算多粗的木头围成栅栏,还算是精心布置过了。这种栅栏只有大半个人高,不可能防强盗,防的就是青云这种自认为正人君子的人。
没走几步路,青云就已绕到屋侧方,透过栅栏,粗略打量到里面的情形。
人还真不少,最少也有十来号人。
这里一共挂着三盏油灯,没有使得这里亮如白昼,但可见度已经很高了,对于乡野的村民来说,这样来用灯油,也算是奢侈的了。
想象当中的夜间开席并没有,夜间聚会倒是真的。屋前的空地上,摆着三张四方矮桌,桌上有酒坛子,有大酒碗,但绝没有下酒菜。
再细看之下,发现应该是二十来号人才对,绝大多数都是男性,除了三名老翁之外,其余人等,没有超过四十岁的,皆乃青壮,没有少年童子。另外,女性只有三个,两位老妪,和一个头上包着黑布,脸上围着面纱的人,这似乎是个女人,但因为她穿着的服色较深,青云一时看不大清楚,虽然知道这绝不是个老妪,但具体的年龄段,难以看出!
这种场合,夜间开席几乎是可以排除了的,寻常的聚会也不太像,若是乡村聚会,应该不分年龄段才合理,老少皆宜,才能其乐融融。
排除这两种可能,青云认定,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当是在商议族中重要之事。
其实此时的青云已经恢复了清醒的头脑,不再浑浑噩噩。在富饶之地,大户人家里,逢大喜之事,昼夜轮番开席乃为常事。但王家村乃是穷乡僻壤,开荒种地,所得之收成,本就寥寥无几,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地虽叫桃溪村,但不叫桃源村,苛捐杂税难以避免,最终所得之微末收入,根本就难以满足五口之家正常的衣食住行。以此为前提之下,再大的喜事,也只能从简,甚至没有喜事之说,喜事不喜事,都只能吃得起青菜搭配白米稀粥,稍微奢侈一点,多喝两碗,下一顿就有可能饿肚子。
青云虽然看到桌上有酒坛,但不出乎他之意料的话,酒坛里装的很可能并不是酒,这里的人饭都吃不起,哪里还有余粮来酿酒?
“我且在此等候,能讨碗水喝也好!”既然不是开席,又不是聚会,这些人必然是在商议族内之事,他一个外人,擅闯其中,成何体统?故而青云不进而退,退了好几步站定,不想让别人发现他的形迹。
昏暗的星光下,青云刚刚站定,却听一老翁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家都肃静,这时辰已是不早了,明天还要干活计,你们可商谈出一个结果来?”
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众人,顿时都没了声音!
“哎!”那老翁长叹一声道:“阿九,你的出题,未免强人所难。自从那年你随子进来到本村,这么多年过去,我王氏的底细你已知根知底。子进如若不早逝,或许还能与你辩才,如今我王氏族人,悉数务农,齐心协力,与天斗灾,却因此再也无力培养出第二个子进。这么多年来,阿九你不愿离开,为子进守节三年,后其母卧榻四年,你替夫尽孝,无微不至,直至其母病故,又守孝三载有余。如今既有意招一门夫婿,在本村落地生根,此乃本王氏之福缘,却又怎地要出此难题,将众青壮拒之门外呢?”
却听一女子的声音传来,道:“叔公此言差矣,子进之才,至今犹在耳畔,常言道:‘人为知己者而死’,妾身虽十年孤寡,亦不觉委屈。若有人对出下联,才华当不在子进之下,不论贫贱富贵,我当侍之,终生不悔!”
“这……”那老翁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忽听一人道:“嫂嫂之才,我倾慕已久,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不过,我观此联,却非出自嫂嫂之手!”
那女子并不否认,道:“我虽乃借用前贤之才,倘若小叔知其出处,道出下联,亦是见多识广,并非等闲,妾身岂敢食言?”
那人道:“小弟虽说弱冠,但自问颇为用功,有朝一日,当能和子进兄长论个高下,嫂嫂若肯再出一题,小弟说不定凑巧便能对答,也未可知!”
此人的声音的确还有着几分稚嫩,又听他自说乃是弱冠,可见非虚。
一个弱冠之人,居然也来上门招婿,而那女子为夫守节守了三年,照顾其母四年,其母病故之后,又守孝三年,足有十载有余。此女子即便当年随夫入本村之时的年纪只十四岁,即便其夫同年就死去了,此时也已经是二十四岁了,这在青云这个社会背景下来说,已经不算年轻了。
当然,这王家村贫困至极,男丁想要婚娶,只能选同族的旁系异性,外村的女子,根本不可能有资本娶回来。而这名女子,明显并非同族之人,乃是当年其夫,那个所谓的子进,从外面娶回来的老婆。一个弱冠之年的人能娶个二十四五岁的遗孀,又非同族,已经可以烧高香了,是最理想的伴侣。不然同族通婚,哪怕是旁系,但王家村一共也才十几户,娶了别人家的女儿,说不定要把二大爷叫成岳父了,这尚还勉强能接受,若是娶到小辈分的后代,侄子都成岳父大人了,此实乃情势所逼也。
却听那女子的声音道:“既然如此,我就再出一联,倘若无人能对,招婿之事,就此作罢,再也休提。”
青云在暗中早已听出了个所以然来,原来也并非是多么重大的事情,乃是一寡妇招夫婿而已。
不过,青云是何等人物?虽然未见本人,只听此女说话的口气,已知此女并非等闲,绝对不是乡野村姑之流,来头只怕不小。
青云早年就曾游历四方,结交过三教九流之人,不是那井底之蛙般的书呆子之流可比,真正是能学有所用,如今年过四十,乃是画之大成者,一州之解元,遇事而能明察秋毫之末。
别的不说,一个寻常女子,如果只是因为深爱着自己的丈夫,为此就不惜耗费了十余载的青春年华?在青云看来,这十年,守节守孝只不过是说的好听些,实则是非人的生活,非一般人所能忍受!
正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此女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之事,岂是等闲之辈?
当然,事不关己,青云倒也不至于强出一头,而是眼观鼻,鼻观心,只等着这一场在他看来如同闹剧一般的招婿大会,快些结束!
隔不多时,却听一男子的声音传来:“弟妹之才,便是吾弟子进复生,恐不如矣,告辞告辞!”
随着这一男子出言甘拜下风之后,随即又有几名男子陆续退场,无脸留下,全部告辞而去。
原来这一下,那女子已经提笔写下一联,并将之公布,众人轮流一看,其中一些青壮,还在低头苦思,但还有几人,却识相地选择了认输,狼狈而退!
先前那弱冠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朗声念起了这一联,这是一大长联:“几层楼,独撑东面峰,统近水遥山,供张画谱,聚葱岭雪,散白河烟,烘丹景霞,染青衣雾。时而诗人吊古,时而猛士筹边。最可怜花蕊飘零,早埋了春闺宝镜,枇杷寂寞,空留着绿野香坟。对此茫茫,百感交集。笑憨蝴蝶,总贪迷醉梦乡中。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声落,弱冠之人羞愧道:“嫂嫂大才,小弟自愧不如!依我所见,此联只应天上有,别说是我王家村,即便是本州众多名士,能在须臾之间,对出此联的,只怕还没出生呢!”
那女子的声音颇有些羞恼的道:“小叔休胡说,莫要小看一州才子,何况妾身只不过是借用前贤之对,天下之大,能人无数,岂能一概而论?”不过话虽如此,但言语之中,难免有些得意之处!
那弱冠之人不能对出下联,只能讪讪而笑了之!
“嗯?”青云在暗中大为惊异,暗道:“果然如我所料,此女颇有一番来历,竟然去过那个地方不成?不过,本解元既然在此,岂能如你所愿?本解元如今正好无妻无妾,此番倒要看看,你乃何方神圣!”思虑已定,当下大步踏出,也不管唐不唐突,扬声说道:“且让我来试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