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个普通人,就活该孤寡十多年么?我的心,毕竟还是肉长的……”听到这句话,青云也颇为动容,终于转身,看了那女人一眼。
眼前的女人,说话的声音颤抖着,此番一看她的人,全身居然也在轻微地颤抖着。
她乃是刚刚出浴不久,长发湿而凌乱,她的眼睛很好看,好看得就如同窗外的明月,但却已蒙上了一层迷雾,这说明她曾经是一个坚强而独立的女子,如今,她只敢和青云对视一眼,就闪烁不定,不敢再正面直视。
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一个坚强而独立的人,变得软弱,又有何费解之处么?青云如是想道。
她的颧骨略高,鼻子比较大,嘴唇却很薄,她并不是那种,只让男人看一眼就能立刻着迷的女人。
她天生应该独立自主,只应该用金钱,富贵,名誉,享受这些词语来标示,她应该是人上人,绝不能用玩物这种词语来形容她,因为这是对她的侮辱。
但她偏偏是从那个地方来的,金钱,富贵,名誉和享受,这些词语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曾经只不过是这些东西的玩物而已。
现在呢?现在,这张脸虽然保养得还算好,但却已经过了做一名合格的玩物的年纪。
可是在青云的梦中,她却还在做一个玩物在做的事。
这岂非是一件非常可笑之事?
风流才子,美酒佳人,是否在那一刻,让她想起了从前?她是否也在怀念那段过去?
青云不知道,他只知道,人本来就是复杂和矛盾的。
梦里的那个声音,青云不能忘怀,和眼前的女子判若两人。
十年的平民生活,她的脸上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岁月痕迹。这种痕迹,并不是几道皱纹那么简单。
青云乃是画家大成者,揣摩画圣神迹,使得他察言观色方面,丝毫不比那些云游四方的老先生差。
青云虽说没有见过十多年前的她,但却知道,那个时候的她,能鼓起勇气,来到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无论当时是出于何种原因,那时候的她,必然是美丽无限,光彩照人。
勇气,往往能使一个懦弱的人,变得无所畏惧。
而现在的她,失去了这种东西,失去了勇气。
十多年都过来了,为何她至今才招婿?是不是因为她也迷失了自己?
所以看似是在招婿,其实是在求救?
人这一生,最可怕的是什么?
孤独最可怕,唯有孤独,才能让人丧失全部的尊严和勇气,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
青云只是看到了这样一张脸,他已读懂了她。
这是不是因为,他也是个孤独的人?
只有孤独的人,才能了解另一个孤独的人。
当时,青云迷失在荒野,听到了远方的撞钟声,来到了王家村,是那盏黑夜里的孤灯,指引着青云遇到了她,她即是青云的明灯。
反过来说,当青云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对出了招婿之长联,一个穿戴着金雀衣冠,腰里别着雀剑的举人,岂非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伴侣?在那一刻,青云自己岂非也同样是那个掌灯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青云突然发问,打破了略微沉闷的气氛,他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女子这一次没有躲避青云的眼睛,看着他,仿佛也看到了希望,她的语气中也已多了些许说不清的感情:“我姓闵,我叫闵文姝。”
“你过来说话!”青云道。
闵文姝又把头低下,不敢直视青云,慢慢地挪步过来!
“把手给我!”青云又道。
闵文姝没有犹豫,伸出了双手。
她本就已不是个少女,何况,眼前的男人,自己为了给他解毒,早就有过鱼水之欢了,所以她并不扭捏,青云别说是只要她把手给他,就算让她把整个人都给他,她也不会犹豫的。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和蠢笨的女人不同,聪明的女人一旦知道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绝不作态,往往比男人都要更主动,也更直接。
青云的脸上无喜无悲,没有任何表情,也并没有去碰闵文姝的手,只是接过她手里的一块脸巾而已。
这块脸巾,本就是闵文姝自己擦头发所用,不过还没来得及擦呢,就在铜镜里,发现了青云已经醒了过来,心中忐忑的她,想要留下青云,却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夜里凉,我来帮你?”青云不等闵文姝答话,已经亲自动手,绕到闵文姝身后,给她擦起湿漉漉的头发来。
闵文姝的身子又开始不争气地颤抖,轻微地颤抖着。
“你……你不走了?”她颤声发问。
幸福似乎来得太快了?
当年的她,多少风流才子,为了一睹芳容,不惜挥洒千金,她却不屑一顾。银凤坊虽是风月场所,但来的都是各地名流才子,不是有钱就能达到目的,若非真才实学之人,哪怕挥洒千金,也会碰一鼻子灰。
可是此刻,她所在乎的,只不过是个区区举人,却已然让她患得患失。毕竟自己已非当年的自己,而且离开那个地方已经太久太久,久到很多本事,她都已经忘记该如何施展,如今的自己,韶华已逝,还能留得住他么?
“你给我说一说,这么多年来,你是如何掩人耳目的,平日里下地干活,难道也是蒙住头面?这样只怕被人起疑。”青云笑了笑,又自问自答道,“是了,银凤坊里的姑娘,个个都身怀绝技,我虽无缘一见,却久闻其名,如雷贯耳。你若将自己画丑些,别人只要看一次,必然就传遍了整个村子,那时,即便蒙住头面,也不怕起疑了。”青云并没有回答闵文姝的话,而是用这样的方式转移话题!
闵文姝哪里肯依,心中着急,又不敢乱动,只得哀求道:“官人,妾身知道错了!”
“哦?你错在哪里?”青云满不在乎地道。
“妾身……不该非礼官人的……”闵文姝从良十多年了,守孝守节,比很多良家妇女都做得称职。此番用当年的一些技能,着实生疏了不少,别的不说,这一声官人就非常难为情,远远比不上青云在梦中听到的那个声音。
“你心中若没有非礼二字,又何须计较这些?”青云这次却没有笑,很认真地说道:“青某人并非不通情达理之辈,闵文姝也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闵文姝,事出有因,情非得已,我岂会责备你?”
“这样说来,官人……愿意留下了?”闵文姝满怀希冀,如果青云此时不是在她身后替她擦拭着头发,则会看到她那双明月般的眼睛,迷雾更浓,而且,这双迷雾般的眸子,已经流下了泪水。她本来渐渐平息下来的身子,此番居然又轻微颤抖起来。
青云只能轻叹!
她或许的确是孤独了太久,她需要一个男人的依靠,以至于她已经忘记了该如何正常地去取悦一个男人。所谓过犹不及,她话不过三句,居然又问起了同样一个问题。她却不知,倘若青云没有读懂她,心中必然会记恨她,别的不说,只说下药这一点,就不值得原谅。男人虽然都想遇到艳遇,但事情一旦完全脱离自己的掌控,艳遇就会变质,心中就会生出恶念,十有八九会当场报复,区别只是报复的手段各有不同而已。
青云若非读懂了她,就算不报复,适才根本也不会留下来,连一句话都不屑去说,早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番青云面对闵文姝的再度发问,默然不语,除了轻叹,又能如何?谎言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走与不走,愿不愿意留下来?青云自己哪里有个明确的答案?叫他该如何回答?
闵文姝也不再开口询问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刚才只不过是一时情急,此刻回过神来,心中愈是忐忑。
青云轻轻叹道:“文姝,我虽对出了你招婿之联,又已有了夫妻之实,按照常理,青某我年岁已然不小,能遇到你这样的女人,我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本来正该名正言顺地娶你回府中,生儿育女,安享天伦,岂非快哉?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青某年过四十,一直未娶一女,你可知这是为何?”
闵文姝听到青云此问,一瞬间,心里转念千般,最终都不甚如意,只得如实说道:“妾身看到官人虽新晋举人,却满腹愁怨,当不是为功名所累,官人乃是当代画家,盛名远扬,也非为钱财发愁,官人虽是不惑之年,却有异志,不可揣测!”
“哦?”青云奇声说道:“文姝你竟然早已知道了我是谁?”
闵文姝腼腆笑道:“官人难道忘记了?五年前,你曾经来过王家村一回,官人你露宿了两夜才离去,我们村里,人人都在暗中观察过你,只不过那时候,你投入了全部身心在作画之上,故而没有发现而已。”
青云对此,只是嗯了一声,随即才道:“文姝你所言不差,青某人四十中举,内心不喜反忧,辗转数日,夜不能眠,心生恐惧,迷迷糊糊之中,才来到了此地。你是说我心怀异志么?万万不可妄言,当世新帝登基,改革变法,我辈中人,正该齐心协力才是,但凡有一尽绵薄之力的地方,我青某人,必竭力以赴,方为正理!”
闵文姝听青云说得郑重其事,不敢接话,只是心中在略感失望的同时,也是松了一口气。她鼓起勇气,忽地转过身来,靠近青云的怀里,一手抱住青云,一手抚摸着青云的胸膛,柔声说道:“官人已经累了,如今已经夜深,明日让妾身陪你四处散散心可好?今夜就容妾身服侍官人,好好休息,睡个好觉罢!”
青云也轻抚着她的头发,道:“文姝,我这一觉已睡了太久,当下不困,倘若你觉疲乏,不如先行就寝如何?何况,我正感腹中饥饿,可是睡不踏实!”
闵文姝笑了,她已有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这就是家的感觉。
闵文姝沉醉其中,生怕这是一个梦。
但是,她很快就挣脱青云的怀抱,带着些歉意地说道:“是妾身大意了,对官人照顾不周,我这就来下厨,官人稍微等待一下,很快就好!”
“你已洗浴过,还是由我来动手罢!”青云也很享受这种感觉,要亲自下厨,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才对!
正所谓,人生能遇一知己,夫复何求?
不论是青云还是闵文姝,因缘际会,本就是如此神奇之事,这一夜,对他们而言,都是万分珍贵的一夜。
青云果真在此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一旬,二人偶尔下地劳作,恩爱有加,村民见了,甚为羡慕,纷纷道喜。而这二人多有闲暇,便是游山玩水,吟诗作画,好不自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