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等人回答,段一凯自顾自讲起来。
“他出生在一个南边籍籍无名的小山村。村子修建在山中,基本与世隔绝。村子里的人靠自给自足,世世代代便这么过了。他有记忆开始便跟着家人一起在田间地头玩耍。同行的总有一个和他同一个月份出生的小妹。小妹就唤做小妹。总是像个跟屁虫一样粘着他。“
”他八岁的那年,鬼子由沿海入侵。村子的平静生活也被打破。鬼子说不上不坏,也说不上坏。他们总是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偶尔会去抓村里人散养在山头的鸡鸭鹅。他们喝醉了就会唱他不懂的歌,跳他看不懂的舞。村里人都怕他们,告诫孩子们不要靠近他们,也不要和他们说话。他和村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胆子大。他觉得这些鬼子心里应该也想家。他总是会和小妹一起趴在石头墙上看他们唱歌跳舞。而小妹胆子比他还大,会趁着他们喝醉的时候跑过去抱住他们的腿讨糖吃。小妹讨来的糖总是全部给他。”
“他十五岁的时候,来了第二波鬼子。这波鬼子很凶残,眼睛里闪烁着像饿狼一样的光。见到人就杀,见到女人就笑着搓手。一群人把女人们围到角落,而后脱下他们那身黄皮,像狗一样伏在村里的那些女人身上。也就是在这一年,他没了母亲,没了父亲。小妹,和他一样。”
“躲过了鬼子尖刀的他们俩相互依靠取暖,长年躲在一个暗不见光的山洞中,靠吃石头上的蕨类为生。渴了就舔一舔石头上的积的尘水。过了很久很久,其他村子活着的人跑到这处放鞭炮庆祝,他们才大着胆子出来看了一眼。外村的人告诉他们,小鬼子前个月已经投降了。他又问了很多问题,才晓得已经过去一年了。这一年,他们回到了村子,可村子里的人已经被鬼子屠杀殆尽了。他们决定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村子外面的世界也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他们刚刚离开村子这个牢笼很快又进入了一个新的牢笼。他们伤感而绝望地发现外面的世界是混乱的、没有秩序的。他们也才发现死不可怕,可怕地是活着。更可怕的是,他和小妹都想活着。”
“出了村子的第二年,他已经换了很多种类的工作。他当过学徒,当过洗碗工,当过卖报纸的,还去钉过马掌。在这期间,他带着小妹睡过天桥,吃过饭馆里准备倒掉的潲水,穿过乞丐都不要的衣服。也就是在这个时间段,他和小妹绝望地发现了一个事实。小妹出落得越来越伶俐了。因为他们身边总是有很多地痞流氓骚扰。”
“杀掉了两个企图对小妹不轨的流氓之后,他主动投了军,把得来的银元全部给了小妹。他千叮咛万嘱咐小妹,一定要拿着钱回村。等他干出一番事业,他会骑着马回村把她接过来的。”
“混乱的年代,战火连绵。普通百姓不得不从一个地方逃难到另一个地方。军人则不得不听命于上级指挥,从一个地方打到另一个地方。大头兵的他,因为长得瘦弱而又木讷,总是被军营里的其他人欺负。他印象中最深的一次,是这群人把他一个人埋在冰窟窿中。过了整整一夜,才把他捞起来。后来,他就落下了手脚冰凉的毛病。哪怕是炎炎夏日,也得裹上厚厚的狐裘。”
“没有人会永远天真的。他渐渐也懂得怎么耍心机,怎么样讨好别人。他拿回了以前敢于杀死流氓的勇气上战场,那些敌人在他眼中,再也不可怕。可他每次下了战场总会给自己打上一盆水,把自己的手洗的干干净净。有时候他看到水里自己的倒影会觉得有些可怕。因为倒影总是在笑着的。”
“他渐渐有了名气。他的最高上级还特地点名要见他。没见这位最高上级之前,他总觉得领导嘛,应该是,具体他也说不出,只是,不应该是他眼前看到的这个人的。他眼前的这个人怎么样呢?五短身材,满口黄牙齿,言行粗俗鲁莽,说话的间隙会在地上吐上那么一口浓痰。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恶心,他觉得自己也很恶心。因为他晓得,要是眼前这个人让他把地上的浓痰给舔干净,他也是不会拒绝的。”
“他生出二心是在一个九月。也是他成为军官的第三个月。也是他准备去村里接回小妹的第三个月。他为什么没能去呢?因为他和自己的几个好兄弟都被困住了。最高领导人点名要杀了他们这群曾经为他鞍前马后的人,却因为北边的动荡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对他们这伙人动手。他还没去接回小妹,怎么能够死呢。他带着人拼死一搏。那年,他二十三岁。”
“随后便是自顾不暇的两年。他的手下有了几十号人马,他不仅要自己活着,还要手下的这几十号人马和他一样活着。上天眷顾,他不仅没有丢了命,队伍还越来越壮大。”
“二十五岁,他当上了军阀。和曾经想除掉他的上级称兄道弟。他能够看得出曾经的上级眼中鄙视的光,可他不在乎。他派人回村去接小妹。他们回来告诉他,小妹根本就没有回过村。”
“寻找小妹的第三年,他刚得了线报说小妹可能在津威城。津威城,那是他曾经的上级,现在的‘兄弟’的地盘。他要是公然带着兵马进城,必然会引起恐慌。他于是谦卑地给这位曾经的上级,现在的‘兄弟’递了信,让他替自己寻一位故人。”
“后来他还是寻到小妹了。他高高兴兴地给小妹梳洗打扮,给她换上了最贵的西洋婚纱。虽然她被野狗啃掉了半边脸,被衣服盖住的地方满是伤痕,但在他心中还是那样的美丽。他也晓得了,在他投军以后的那些年,她一直都被之前的那群流氓骚扰,迫不得已只好跟着流民四处逃难,辗转到了津威城中当了卖花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