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爷子许久没有说话,窗外忽然传来“啪嗒”一声,是风刮断了树上一根小枝丫。
“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老爷子说。
魏荣华一双泪眼审视着老爷子,想要判断他话里的真实性。傅政鋆不在了,她想求证也是不可能的。
“希望爸没有骗我。”
魏荣华狠狠抹掉眼泪,丢下一句话,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在她打开门前,傅羽泠慌乱地闪身到旁边的卫生间里。等脚步声远去,她才捂着胸口走出来,脸色复杂地望向魏荣华消失的方向。
心跳很快,对于一个患有心脏病的人来说是一种负荷,不适感非常强烈。
傅羽泠张着嘴呼吸,帮助调节。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觉得没那么难受,内心的震惊却没有就此停歇。
傅羽泠手掌上的伤口被家庭医生包扎过,所幸扎得不是很深,不需要缝针,只做了止血处理。
医生走后,她去了魏荣华的房间,没见到她,下楼碰到管家,向他问了一声,得知母亲去了爷爷的房间。
傅羽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过去,走到门外,刚好听到母亲的嘶吼,她在质问爷爷:傅寄忱和傅羽泠到底是谁的孩子?
那一刻,她心惊的程度不亚于大白天见鬼。
然后,她就听爷爷讲了一个三十年前的故事。那些事离她很遥远,却又与她有着不可磨灭的关系。
原来,她和哥哥都不是母亲的孩子。
哥哥是父亲跟他的初恋生的,而她,不过是从福利院抱回来的孩子,因为一出生就有心脏病,被人遗弃了。
听到这些,傅羽泠并没有感到难过,被亲生父母遗弃又怎么样,如果她没有被傅家抱回来,可能早就死了,哪还有现在吃穿不愁的生活,也不会遇到傅寄忱。
傅寄忱从前是她的哥哥,如今他还是她的哥哥,却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傅羽泠缠着纱布的手背在身后,雀跃地原地蹦了一下,嘴角止不住上扬,眼睛弯弯,开心的心情藏不住。
她蹦蹦跳跳到了客厅,保姆看到她眉开眼笑的样子,十分不解。
方才医生给她包扎伤口时,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医生头都大了,让她别乱动,她还冲人发脾气,怎么转眼就好了?
跟夏季的雷阵雨一样,说下就下,说停就停。
傅羽泠回到房间,把自己摔到床上,扯过一个抱枕搂在怀里,眼睛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傻傻地笑。
她从小在国外长大,偶尔逢年过节回一次国,要么是家里人飞去国外看她,十三四岁才正式回来,跟她的娇纵任性不同,同样十三四岁的傅寄忱已经是成熟懂事的小大人。
她记得自己回国那天下午,爷爷带着傅寄忱从公司回来,气派的加长林肯停在院子里,他从车上下来,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色小西装,系着领带,额前的碎发短短的,露出光洁的额头,抿着薄唇,帅气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那时候脸庞还是稚气的,身上的气质却很与众不同,除了矜贵,更多的是沉稳可靠的感觉。
不像同龄的男孩子,只会调皮捣蛋,不是嚼口香糖甩到女孩的头发上,就是趁着女孩不注意从身后扯辫子,还有三五成群拉帮结派的,嘴里说着自以为很酷的脏话。
跟他们一比,她的哥哥简直是“美好”的代名词。
或许根本不该拿他们跟哥哥比,对哥哥是一种亵渎。
自从跟哥哥一起生活,她的眼里就再也看不见其他的男孩子。
后来他出国留学,她只能被迫跟他分开,等到再次见面,他又是另外一副样子,好像一株树苗突然之间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虽然他们年龄相同,但在她眼里,他是完完全全的大人,而她还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孩。
不仅仅是外貌和气质,性格的变化也很明显,他冷漠、寡言、深沉,对她这个妹妹很疏离,总是爱答不理。
这样的傅寄忱,对女人有着绝对的吸引力,很多名媛千金为了获得他的青睐,故意跑来接近她这个当妹妹的,向她打听傅寄忱的喜好和行踪,以便假装跟他偶遇,博得关注。
她觉得那些女人都很俗气,配不上她那个如天神般的哥哥。她忍着脾气,没有跟她们撕破脸,透露了一些假的行踪消息,跟逗猫逗狗一样,笑着旁观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却扑了个空的失望表情。
等她们来找她确认,她再轻描淡写地解释一句:对不起哦,我哥哥临时决定不去了。
她对傅寄忱有占有欲,不想让任何女人靠近他。
就算没有她的阻挠,傅寄忱也对那些女人不感兴趣,有好几次,那些名媛淑女真的到了他的跟前,使尽浑身解数展示自己傲人的身材和漂亮的脸蛋,他也不曾多看一眼。
她很开心,觉得傅寄忱永远是自己的,虽然他对她不那么亲近,但不可否认,他们两个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谁也别想从她身边抢走他。
就因为在傅寄忱去宜城的那段时间,她对他的关注没那么密切,才让沈嘉念有了可乘之机。
不过那又如何,沈嘉念已经被解决掉了。
如今,哥哥在热孝期间,与徐家千金的订婚宴取消了,即使大部分请帖都发出去了。
傅家的规矩多,不用像古时候那样为至亲守孝三年,一年还是要的。在这一年里,傅寄忱不会考虑婚事。
一年的变数太多太多,傅羽泠找人暗中调查过,那个徐幼萱有男朋友,而且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程度,保不齐一年后孩子都有了。
傅羽泠把脸埋进抱枕里,唇角的弧度收敛不住。
这一年里,她或许也会有新的进展。
*
魏荣华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二楼的卧室。
满地狼藉仍然在,保姆没得到吩咐,不敢贸然前来清理,怕惹她不高兴。
她走到床边的时候,脚下不小心踢到了一本书,书翻开到其中一页,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片掉了出来。
魏荣华瞥了一眼,那不是什么纸片,是一张照片的背面。
书架上那些书籍她平时不会动,只有傅政鋆偶尔会翻阅。
魏荣华缓缓蹲下,捡起那张照片,翻到正面,是一个女人,站在一丛栀子花树间,穿着宣纸一样浅黄的长裙,复古的样式,裙摆上绣着以表相思的一簇簇红豆,上身搭配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短衫,秀发半挽,看向镜头时微露笑意。
隔着照片,也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雅书香气。
魏荣华看着那张脸,赫然是死去多年的萧鹤庭。
若是这个女人与自己毫不相关,她可能会感叹一句: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的长相将柔婉和英气混合得这么协调。
这张照片的边缘处起了粗糙的毛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丈夫应该时常翻出来睹物思人。
她那天对傅政鋆的质问犹在耳畔:你是不是从没把我放在心上?
答案是肯定的。
傅政鋆从来没有忘记过萧鹤庭,哪怕一天。无论她为这个家付出多少,也没能在他心里占据方寸之地,何其悲哀。
她现在终于知道傅寄忱那张脸长得像谁了。小时候的他,简直跟萧鹤庭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大后,他的五官长开了,没那么相像,可眉眼的轮廓没变,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几分萧鹤庭的影子。
可惜她过去刻意遗忘与萧鹤庭有关的一切,连她的样貌也不曾记得清楚,所以从没发现两人的相似之处。
那么,她的丈夫呢?
老爷子说,他没告诉过任何人,自然也包括傅政鋆。
傅政鋆对萧鹤庭那么熟悉,对着傅寄忱那张脸,他难道不会起疑心吗?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所以对傅寄忱格外疼爱,事事为他着想。
“哈哈,原来我才是天底下最傻的人!”魏荣华又开始大笑起来,笑中有泪,“辛苦了三十年,到头来给最恨的人做了嫁衣!”
她将照片撕得粉碎,扬手抛撒到空中,正笑着,低头呕出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