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人们对于天空的崇拜就从未停止过。
远古时期,各个部落都会祭拜天空;世界上最忙的、什么问题都要问他的叫“老天爷”;大秦帝国尊崇儒家三百多年,可各家牌位上的顺序仍是“天地君亲师”,九五至尊,也不过称为“天子”。
因为天永远遥不可及、永远至高无上、永远捉摸不透,所以无伦是谁,都愿意把他摆在最高的位置。
你还记得你童年时第一次看见天空时的心情么?可还记得那时的天空是什么样子?可曾好奇,天空更上面有什么?
玉皇大帝的天宫、佛国的极乐世界、上帝所在的天堂……无数人用无数想象填补了天空之上的未知,并尝试用这个未知的想象,解释世间的一切。
追溯过去、解释现在、预知未来的能力,就叫“天道”。
人生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
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
十月初四,清晨,岳阳城。
大典开始的前一天,一切按照安排准备就绪,李天将终于再次见到了江笑书,只见他满脸风霜之色,手中还提着个包裹。
“谁的人头?”
“一个狗官的。”江笑书皱眉:
“这是第一个狗官的头,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李天将点点头,随后转述了自己在武陵郡救人时的所见所闻,江笑书听后十分惊喜:
“他们俩救走盛于烬了,嘿,真有他们的。小兰和劲威不在岳阳府衙,可传言却是我救走了他们……嗯,是了,周自得早就把他们俩放走啦,借着柳伶薇他们一闹,正好放出谣言掩人耳目,他娘的,他倒是做好事儿不留名了,老子名声可就更臭啦。不过他对小兰的确很好,这么做也无可厚非……自从被死谏上京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在哪里?”
“就在附近。”
“他们也来了岳阳?”
“我潜回过武陵郡,他们是知道的,但我后面始终没有露面,他们肯定猜得出我遭遇了追杀。他们如果以为我死了,肯定会不顾一切为我报仇,和江岳帮死磕。如果怀疑我还活着,他们也会明里进攻江岳帮,等待我的暗中配合,我该去找他们了……对了,李将军,你那个方法能让我实力维持多久?”
“三天,但在那之后,必须完全散功,否则杀气入心,暴毙而亡。”
“开始吧。”
所谓“方法”,是李天将曾对江笑书提到过的,用修罗杀气注入江笑书奇经八脉,邪祟最惧修罗,用凶厉之气暂时压制住邪功的反噬和后遗症。同时用杀气强行加固心脉中不稳固的药力,防止其全力出手时走火入魔。
代价是,江笑书三日之内必须完全散功,除了解决血尸术和祸福相依的后遗症,同样要忍受杀气侵蚀心脉的恐惧,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会功力全失,且彻夜难眠。
看来这一战,他势在必得!
“治疗”结束了,江笑书去寻找伙伴,果然在岳阳城郊寻到了伙伴们,同伴们以为自己死于绝煞妖女的追杀,正准备拼死替自己报仇,江笑书自是十分动容。
“嘿嘿,真是个好计划。”
这句话当真吓了众人一跳,江笑书随后出来相见,更被柳伶薇又哭又笑的骂了一通,互诉离别之情后,江笑书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众人,随后又给每个人安排了次日大典上的分工任务——
“柳伶薇,这次你风头可就大啦——你来叫阵陈翘楚,怎么嚣张怎么来就行……等他们围上来,大家听你号令一拥而上,陈翘楚肯定会惊慌,我会暗中刺杀她……之后你就去暗中配合我。”
“好!瞧我的吧!”
“李兄,你负责保护柳伶薇,对阵双刀虎,我和柳伶薇会在暗中和你联手,拿下他,胜率至少提高三成……”
“李某尽力而为。”
“劲威,你保护好余家姊妹。”
“江公子,我会的!”
“盛于烬嘛,你就……”
“陈翘楚没那么容易死,她会跑……我会找到她的位置,你去杀她。”
“怎么做到的?”
“她身上沾过我的血,我能感受得到。”
“凭什么能?”
“就是能。”
另一头李天将则与两千水兵静静地等待入夜,准备给予江岳帮最沉重的一击。
计划顺利进行,趁着大雾,他们的战船自云梦泽北岸出发,隐藏在了大雾中,离江岳帮总舵不到百丈。
…………
“……最后呢,就是岳阳楼大战啦,然后就是大家一起经历的事情啦,说完了,呼——”除了自己和小鱼的某些经历外,江笑书终于说完了坠崖后发生的一切,他长舒一口气,长长的伸了个懒腰:
“呜啊——好累,你们还有问题没有?”
柳伶薇眼眸低垂:
“想不到你也经历了这么多波折,跟你和盛于烬的比起来,我和师兄实在太轻松了,只有最后才出了这么点儿力……”
“诶打住!”江笑书摆摆手:
“比比功劳就行啦,哪有比苦谁受的多的?照这么说,天天被宰的牛羊猪驴,个个都比咱们苦呢,它们可是命都没啦……咱们之所以做这些,不就是为了让其他人能少受些苦么?要是歌颂苦难甚至还攀比苦难,那可真是吃饱了没事儿干。”
“对极了!不过呢,”柳伶薇眼珠一转,随后一左一右拉住了江盛二人:
“这么大的事,我直到最后才出场,实在是不公平,以后可不能再把我打发走啦。”
“他娘的,不是你把我们丢下的嘛?”
“呃,这个不重要……总之呢,这个家没我得散,我一走,你们就栽这么多跟斗。所以,你要是肯好声好气的求我两句,我说不定就留下来啦……”
“不对啊,不是你想回来的嘛?”
“但你也得求我一下嘛,这样我会有面子一点。”
“那我面子谁来给呀?柳伶薇,我看你是本事没学多少,脸皮越来越厚,都快比老子……”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二人正在拌嘴时,床上的盛于烬开口了:
“没卵用。”
“又在碎嘴!”“他娘的,你别打岔……”二人立刻反击。
盛于烬指了指李光昴:
“他。”
江柳二人顿时沉默,看向李光昴——是啊,柳伶薇能不能和大家一起上路,决定权在李光昴,我们怎么就理所当然的吵吵上了?
“大师兄……”柳伶薇沮丧的低下头:
“这边结束了,你是不是又要让我回天星阁了?”
“是的。”
“可我……”柳伶薇说到一半就已停下,她知道自己没法再任性。
“可小师妹想和江少侠他们一起,是么?”李光昴替柳伶薇续了下去。
“是……是的,大师兄,我不能骗你。”
“那你就去吧。”
“可我……啊?”“啥玩意儿?”“安?”柳江盛三人同时发出疑问。柳伶薇立刻追问道:
“大师兄不带我回天星阁了?”
李光昴点点头。
这下几人却反倒一呆。
柳伶薇虽然高兴,可想起大师兄对自己的爱护,心中却十分愧疚,表情复杂
江笑书觉得他们天星阁开除门墙也未免也太简洁了,不由得皱起眉头。
盛于烬:“格狗日勒,很好。但,不太好……”
柳伶薇沉默良久,随后刷一下站了起来:
“大师兄,我跟你去!”
几人一惊,抬头看向她。
柳伶薇咬着牙道:
“江笑书告诉过我,大侠就是言必行行必果的,答应了的事,天打雷劈也要办!而且,大师兄那么看重师门名誉,可为了我的朋友,不但拔刀相助,还不惜以天星阁之名宣战,我若是反悔不去,岂不是太过分了?江笑书、盛于烬、王劲威,你们多等等我,等我学成了再来找你们。大师兄,我们出发吧!”
说完,柳伶薇昂起头,虽然眼中含泪,却神色坚定。
这下倒真有大侠的样子。江笑书暗暗点头。
一会儿去一会儿不去,格狗日勒,硬是搞求不懂。盛于烬很疑惑。
“跟我走?”李光昴皱眉,随后摇摇头:
“真不用了,师妹。”
“大师兄!我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可天星阁却不要我了么?”
“这是什么话!”李光昴大惊:
“小师妹你已经行过拜师礼,天星阁怎么可能不要你?”
“那你又不让我跟着你?”
“我不回赣州了,要去北边找龙门十鲤的高手切磋一番,再多做些大事出来,你和江少侠他们一起去赣州洪都找师父就好。”
柳伶薇的表情顿时僵住: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还有别的意思么?”
“啊没有没有,那个那个……外面好像下雨了,我去收衣服。”
“下雨?不是晴天么?”李光昴很是疑惑,随后才猛一回过神:
“不对!小师妹!你刚刚下定的是什么决心?”
柳伶薇早已跑没影了,众人相视一眼,不由得会心一笑……
用过晚饭后,李光昴就要出发了,众人一齐送到了门口。
“小师妹,要多听江少侠的话,别惹祸,去了天星阁,好好跟着师父学艺,希望等师兄回赣州的时候,你的武功能吓师兄一跳。”
“我一定可以的,大师兄。”
李光昴点点头,随后朝江笑书一抱拳:
“江少侠,初识你时,还误认为你疲惫懒散,谁知你之后所作所为,实在是了不起,无愧于侠义之道,李某佩服!”
“嘿嘿嘿,过奖过奖,不过谁规定大侠就不能懒一点啦?诶,李兄,你先前不是老急着要回去么?怎么这会儿突然改主意啦?”
“听闻你们为弱者出手牺牲的事时,我的心就已十分震动,后来跟着小师妹,同你们并肩作战,我这才发现自己原先之狭隘,我辈习武,当以匡扶正义、帮助弱小为己任,先前过分执着武功、胜败、荣辱,却是本末倒置了。于是我决定北上,去找其他的少年英雄切磋,再与他们一同做一番大事,方才不负我们学武之初心。”
“说得好!”
“而且,江少侠在湘州之举,为天绝门争光,若我还是无所作为,我们天星阁便又要被比下去啦。”
“嘿,原来你还是放不下门派荣耀啊?不过要是比这个,那我可太乐意了,巴不得全天下人都来比一下呢!李兄,你可得多多努力了。”
“一定。”
随后李光昴转向盛于烬:
“盛少侠,你伤好后,就多劳费心了。”
盛于烬一愣:
“安?”
李光昴笑着摆摆手,随后又依次同众人道别,便上路离开了。
……
“陪我逛街!”柳伶薇二话不说便拽着盛于烬走了,看来不把岳阳逛个遍决不罢休;王劲威又去厨房研究新菜了,不知道湘菜能给他带来多少灵感;房内,小鱼正在讲故事哄小兰睡觉,一片安详美好;不远处的府衙大堂灯光闪烁,想来周自得和李天将正在处理剩余的公事……
朋友们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江笑书长舒一口气,终于忙完了,他现在只需要把李天将“治疗”时的杀气连同体内混杂了伤势杂质的真气散去,就能踏踏实实的大睡特睡一通了。
“他娘的,说来真奇怪,原来没觉得睡觉多么享受,自从出来走江湖,好像睡个好觉都成了奢望——要么就得半夜爬起来跑路,展示一下‘高人风范’;要么就是睡到一半,就被柳伶薇那小妞儿哐哐哐的砸门;好不容易做上梦了,盛于烬又开始呼呼哈嘿的练刀了,跟他娘的不会累一样……”江笑书自言自语,耸耸肩,随后回到了房间。
散功的方法李天将已经教过他,他收敛心神,立刻开始运气散功。
体内杀气已经和邪功反噬的后遗症及潜在反噬完全混在了一起,囤积在了江笑书的奇经八脉之中,江笑书调动体内真气缠住它们,缓缓催动功力,两者相撞,顿时气海激荡,丹田剧震!
江笑书早已料到,咬紧牙关,稳住心神,让真气和杀气邪气相互绞杀溶解,最后化进自己的经络之中。
胎生灵芝加强了江笑书的经络强韧度,因此这冲击虽然猛烈疼痛,但是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祸福相依。江笑书脑海中冒出这个词,随后立刻感觉到四肢躯干开始乏力,“祸福相依”的后遗症再次显现,江笑书仿佛又回到了和小鱼在马背上逃亡的那两天,觉得自己又成了那葬下去几百年,又被拖出来暴晒的僵尸。
不过很快,经络中的胎生灵芝药力开始发挥作用,从经络流向了躯干与骨骼之中,庞大的先天灵气缓缓填补了进来,巩固着江笑书的先天根本。
然后是血尸术的后遗症,当时生吞内脏强行提升实力,对经络产生了巨大的伤害,当场就已爆裂数条,不过后来在护林屋养伤时,江笑书就已将这些经络接续上,随后为了参战,又用修罗杀气强行巩固了经络薄弱处,此时杀气退去,脆弱的几条经络顿时再次破裂,真气泄入五脏六腑,疼痛难当,江笑书不由得咬牙。
但他很快将真气归拢,缓缓温养经络,不知多久后,终于完成了对经络的修复。
在经络最终修复好时,江笑书觉得眼前一黑,随后就像被人丢上了万丈高空,一阵阵眩晕感袭来,他知道,自己丹田经络的创伤已经全部修复,后遗症也已解决,代价是内力全失,至少一个月才能恢复。
不过这条命终究是捡回来了。江笑书暗叹。
内力全失成为常人后,江笑书眉头紧皱——为什么我心里空落落的?
强大的内力以及杀气充斥在他奇经八脉和丹田中时,他一战又一战,杀完再杀,他相信自己手中的剑会给予答案。
当失去了武力,手中剑消失,成为一个常人时,江笑书察觉了不对。
江岳帮被灭,陈翘楚死亡已成定局,湘州官场被清洗,换上了正直的官员,朝廷不再追究,风波已平。
可是,我们真的赢了么?江笑书脑海中又冒出了这个问题,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江笑书抬头,透过天花板、屋顶、飞鸟、云层,看向了天空。
他还记得自己童年时第一次看见天空时的心情,初见的好奇过后,年幼的他竟感到一种恐惧,后来学会说话后,他知道自己被一种寂灭的悲哀所环绕,可再抬头看天时,却感受不到了。
他也记得那时天空的模样,那天也是一个夜晚,天空黑暗、深邃、无边无际。
他那时就开始好奇,天空更上面有什么?
当然,长大后的江笑书将这种行为称之为“闲得卵痛”,对此嗤之以鼻,可江笑书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人生每一次重大改变时,他都曾仰望过天空。
江府的天空下,他犯下大错险些被父亲处死;观星台的天空下,他与黎慕江相爱但又离别;锦官城的天空下,他带着盛柳二人踏入了江湖;苗王墓的天空下,向依灵差一点就碰到了月亮;湘江的天空下,小鱼眼中的银河……
此时此刻,江笑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想看天空,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确信,天空之上的东西离自己如此之近。
天道就在眼前!
冥冥中的天空,悄无声息的开了一条缝,江笑书的意识立刻钻向了那条缝,于是他看见了很多东西——
畜生的无所不用其极,大地的宽厚滋养万物,修罗的杀伐永无止息,鬼蜮的恐怖诡异变幻,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惊。
这一切让他惊叹,让他痴迷,让他欣喜,却决不能让他流连。
因为这些都不是至高无上的天道,绝不是。
我们真的赢了么?我们真的赢了么?我们真的赢了么……江笑书脑海中反复重复着这一段话,他知道自己只要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天道就唾手可得。
刚刚那条缝里的一切,它们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它们的背后就是天道!
江笑书再度抬头,却发现代表天道玄机的缝早已关闭了,天空再度一片漆黑,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江笑书开始回忆自己在那缝里看见的东西,却忽然一股颤栗传来,令他心神剧震,脑中立刻变得一片混乱。
“天道”究竟是什么?他呼吸急促。
那些东西是什么样子的?他眉头紧锁。
东西?什么东西?他身子一顿。
天上怎么了?他微微撇嘴。
我抬头干啥?他大梦初醒。
他娘的,我为什么要看天花板呢?闲得卵痛么?哎不管了不管了,好好睡觉!他沉沉睡去。
天道玄机的门紧闭了,甚至关于这方面的记忆都在江笑书脑中逐渐消失,简直像上一世发生的事。
天道玄机不可得。湘州剧变的最终赢家就此成了个谜,这本是江笑书与天道的初见,却因此擦肩而过。
不过江笑书已经忘记了这些,但就算记得,他也不会气馁的,因为他是江笑书,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气馁低头。
他会一直在路上,往复循环,绝不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