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六,日已落山,暮色苍茫。
刺骨寒风中,一辆驽马牵引的枣木安车,在官道上徐徐往西。
身上加了一件土布棉袄的李大狗,两手拢在袖中,卷曲着双腿坐在车辕之上。两眼惺忪微眯,脑袋也随着起伏的马车一上一下,好似打起了瞌睡。
车轮碾过一颗拇指大小的石子,李大狗缓缓抬起脑袋,看见了前方里许外处,有一座还算完好的长亭。
重重呼了口气,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褐色葫芦,拔下塞子,将葫芦凑至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辛辣的酒水在口中停留片刻,一点点滑入喉咙,大概是被冰冷的酒水刺激,他突然狠狠得咳嗽起来,咳得眼前白雾阵阵,双目通红,嘴角也抑制不住的流下了一缕鲜血。
过了好一会儿,咳嗽方才停下,李大狗将葫芦闭好,重新塞入怀里,左手掏出之时,已经取出了一块白色手绢,将其展开,在口鼻间揉搓几下,清理完血迹之后,随意丢在地上。
抬头望了一眼西边,地平线上残余的暗淡晚霞,即将消散,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拨马驶向长亭,再次将双手拢入袖中。
若非他的车辕之下,还挂着两颗人头,右手旁边也有两柄刀剑,外人看来,多半会认为他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其实这个论断也不算错,倘若事情再无转机,最多不过一月,他就要缠绵病榻,更遑论骑行赶路。
前些时日,在南屏山被郭槐点醒,他本不想无谓动武,想休养生息,等待嵇应、樊琼、徐鹤这些先天武人的消息,好借他们人头,化解自己的困境。
只是,在之后与罗化论剑之时,灵光频现,自觉对剑法有了长足长进,离开南屏山后,急忙找了一个安静地方,花费巨额经验,一口气将任务栏里十几门剑法中的十二门,全都习至圆满境界。
奈何天不遂人愿,十二万三千经验的数值砸下,也没能以长空剑法,突入先天之境。
就是心心念念的剑意特长,也没能捞到一二。
那一线之差的距离,犹如薄纸,看似点指可破,却又超乎寻常的艰难。
心气大跌之下,几乎让他心神被夺,内息为之鼓荡,杀伐之气难以收敛,所以王奎一见他的时候,仅凭直觉,就认定他是一个不可招惹的绝顶高手。
进入客栈,见到朱权和卫殊安然无恙,外溢的凌厉气势,这才完全消退。
前日里于官道之上,干净利索的斩杀廖进、廖举二人,又将其无头尸体送回,还以为徐鹤会按捺不住,立即还于颜色。
不想他的性格,也是出乎意料的隐忍,整整两天时间过去,竟没有任何举动。
若非李大狗直觉敏锐,时常能在人多的地方,感到身后有莫名的注视,几乎让他以为徐鹤已经暗暗离去。
此时,距离长乐府管辖范围,还有一百七十多里路程,据郭槐所说,‘杏黄一脉’的医者,向来非常厌恶江湖纷争,所以他还是希望,能在进入长乐府前,了却徐鹤等人。
比如前面那个长亭,就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
如是想时,再次咳嗽几声,拉了拉缰绳,驽马缓缓停下了脚步。
李大狗跳下马车,挂好刀剑,走到近处才发现,亭内早有一伙商人在此歇脚,亭舍被视线所阻的另外一边,还停放了几辆运送货物的辎车。
他的到来引起了对方的警觉,里面有五个作镖师护卫打扮的人,目视他牵马走来,一人率先低语道:“驽马安车,厚衣暖被,且只一人,料想不是什么歹……”
话音未落,瞥见右边车辕之下,挂有两颗人头,顿时脸色大变。
刹那间,五人立身而起,刀剑出鞘,堵在了亭舍柴门之间。
李大狗视若无睹,自顾解下辕马的颈靼横末,支好安车,把缰绳系在旁边马桩之上,然后转身回望亭内。
前方五人目不转睛,齐齐咽下一口唾沫,此前低语之人,上前一步,出了柴门,持刀抱拳问道:“兄台可是要在此夜宿?”
李大狗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顷刻间,亭内诸人的底细,已经一目了然。
除了那个说话之人,姓名有些古怪,叫中行磐,余者皆不足为道。
见对方点头不语,这叫中行磐的人,只好再次开口:“在下几人,乃长乐府逐鹿山庄,宋义宋大侠的门人,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逐鹿山庄?没听说过,以后有机会倒可以拜访一下。”
李大狗眼睛微眯,呵呵一笑,左手指向背后车辕两颗人头,接着问道:“不知你们可曾见过廖进廖举二人?如果认得他们的面目,或可帮我查看一二,明日我好去前面官衙,领取赏金。”
此言一出,刚刚还在不忿对方,小视逐鹿山庄的几人,立刻将此心思丢至九霄云外,瞪大了双眼,望向前方两颗人头。
奈何天色早晦,目不便视,只看到脖颈之下,血水冰冻,面目之上五官狰狞,有心想要查看究竟,又见对方姿容轻松淡然,五人一时竟不敢有丝毫动静。
李大狗不耐与他们多说什么,伸手摘下人头,砰砰两声,丢在他们脚下。
惊呼声中,冰冻如铁的人头,在地上翻滚几圈,停在了柴门之前。
几人望着地上死不瞑目的两双眼睛,好似它们突然有了古怪生机,正直直的看向自己。
廖进的那颗头颅,正好落在中行磐脚下,那狰狞扭曲的五官与耳后一大一小的两颗黑痣,他自然不会看错,正是徐鹤手下八大寇中的廖进无疑。
胆寒之下,不禁后退两步,只觉头皮发麻,‘廖进、廖举已死,徐鹤还会远吗?以血手人屠的一贯作风,自己等人与这不速之客待在一起,撞到他的手上,哪里还有命在。’
“各位一直堵在门口,是觉得李某不配进入此门?”李大狗面露笑意,拍了拍手掌,大咧咧举步上前。
后面两人将要开口,中行磐赶忙在背后挥手阻止,态度恭敬的道:“我等不过在此歇脚用餐,此时天未全黑,这便收拾行装,继续赶路,还请少侠稍等片刻。”
“如此最好。”
李大狗立在车旁,目视几人收好兵器,入内之后互相嘀咕几句,众商贩闻言侧目,忙不迭收拾行李货物。
半刻钟不到,已经腾空亭舍,装好货物,还贴心的留下了两捆柴草。
见他们整装之后就要向东,李大狗出言劝道:“易地而处,我若是你们就绝不会继续往东,最好是打道回府,一旬半月之后再次出发。”
中行磐听到这话,愕然顿住,反应过来,‘此人从东而来,杀了徐鹤两名手下,必然遭受对方追击,自己等人继续往东,岂非正好撞到徐鹤手上……’
于是赶忙转身拜谢,道:“多谢少侠提醒,我等这就返回长乐,愿少侠一路顺畅。”
言罢,强拉着商队管事转身西行,也不和其他人再做解释。
等他们走远,李大狗轻轻叹了口气,解下缰绳,将辕马牵入亭内拴好,取出火折就地生了一堆篝火,烧水煮饭不提。
只说中行磐带着一行十余人,趁着暮色往回赶路,堪堪行了两三里路,天色已经全黑,商队管事回望之后,料定附近再无他人,忍不住开口抱怨:
“中行大侠,我们这么多人,干嘛非要忍让那人?而今不往东行,居然还有折返,回去之后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向掌柜解释。”
“王管事这话,方才为何不当着那人面说?”中行磐回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出言讥讽。
“那人大咧咧在车上挂着两个人头,走了一路,岂是好说话的人?连你们几个逐鹿山庄的高徒,都噤若寒蝉。我一个不习枪棒的人,哪敢多说什么。”
王管事倒也干脆,承认自己胆小,只是话语之中,仍旧绵里藏针。
非但讽刺几人畏头畏尾,就连他们背后的逐鹿山庄,也一并奚落。
“王管事说话,还请放客气点,我们逐鹿山庄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也不是随意什么人,都可以戏侮的,你再敢胡说,我……”
中行磐还没说话,后面一人已经急了。
怕他说出什么过分的话,中行磐赶紧挥手打断,耐着性子对王管事道:
“王管事稍安勿躁,你既然把事情委托给了我们师兄弟,我们自然要为大家的安全负责。方才那人虽然我不认识,地上的两颗人头却做不得假,你不是江湖中人,或许不知道他们的分量。
只廖进廖举来说,单独对上一个,我们自然不怕,若是遇上他们两人联手,我也只能丢下你们,各自逃命,至于二廖背后的徐鹤,我们逐鹿山庄虽然不小,可加起来,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俗话说‘药医不死病,人赚有命财’,更何况那人能够斩下二廖头颅,却身不见伤,你觉得我们会是他的对手吗?
明知必死的事,就算是个傻子也不会去做,你应该庆幸,那人虽然脾气古怪,却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离去之前还提醒我们不要向东,否则今晚我们多半就要撞在徐鹤手上。
血手人屠的名号,在江湖之上能止小儿啼哭,你总不会以为,徐鹤是什么好商量的人吧?至于回去之后,掌柜会有什么话说,你尽管推到我们逐鹿山庄就是,我师傅自然会与你们掌柜分说清楚。
现在天色已黑,还是先赶路吧,我记得前面二十里外,有一个村子,今夜先在那里借宿一晚,明日一早我们继续赶路,争取天黑之前回到长乐府城。”
王管事听他说完,不禁心中戚戚,旁边听到此话的人,自然也是心中骇然。
那血手人屠徐鹤,光听绰号就知晓是位暴虐嗜杀之人,现今手下被人斩杀,只怕怒意更甚。
工作哪有性命重要,都不需要别人催促,一个个点起火把,憋足了劲,在暮色之中推着辎车赶路。
二十里的路程,居然和白天赶路一般,半个时辰已经走完一半。
就在他们打算一鼓作气,走完接下来的路程,道旁十余丈外,黑暗之中的几棵树下,正有一高一瘦的两道黑影,用阴鸷的目光看向他们。
“黄昏时候过去的那伙人?”
突然,那瘦子用沙哑的声音询问。
过了一会,那高个子才点头道:“十九个人,十一辆车,的确是他们没错。”
瘦子道:“他们突然返回,多半是遇上了那个捕头,你说,他会不会藏在里面,意图蒙混过关?”
高个子低声笑道:“呵,我倒希望那小子藏在里面,有徐老大盯着,只要确认那几条老狗不在,今晚就可以斩下他的狗头,回家睡娘们去……”
说完,呸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他娘的,还好今天风不算大,这鬼天气比往常下雪的时候还要冷些。”
“站着不动在这喝风,自然会冷,要不我们下去活动一下手脚,保管不让他们一个走漏?”瘦子呵呵冷笑,把他鸡爪也似的手掌,从袖里伸出,握紧了腰间长刀。
高个子没有回头,不屑的道:“李顺,你小子是胆肥了,打草惊蛇坏了徐老大的事,看不把你脑袋打爆。”
“你多虑了,我只会把他油肠抽出,挂在树上喂食狐狼……”
一道平和的声音,在他们身后突然响起,没有丝毫的阴戾狡黠。
两人听到此话却是浑身一震,如遭雷击,那叫李顺的瘦子,更是头也不敢抬起,缓缓转过身去,低头陪笑:
“老大言重了,我只是开个玩笑,哪敢没有命令,就胡乱杀人,呵呵……今天有没有发现,朝廷那几条老狗的踪迹?”
“没有,不过朱肥在另外一条官道,已经发现了与那小捕快一路同行的两人。”
徐鹤没有理睬两人的谦恭表现,几步越过他们身边,扫了一眼下方点着火把的商队,望向东边方向。
暗淡月光下,他的五官显得分外刚硬,右边眼角,一道深入鬓发的刀疤,使得他的双眸,不怒自威。
明明他的年纪,比身后两人还要年轻,这种无需做作的凛冽气势,却让他们一个多余的动作也不敢做。
李顺本要要提议,‘不如先去朱肥那边,将两个小崽子的脑袋拧下来,再回这里围杀那个捕快…’,
只是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杜忠,见他一言不发,也就只好憋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徐鹤才开口道:“常恒早在五天之前,已经离开京城,除了谷胄不知在哪,其余几条老狗,绝无抽身的时间。
所以,只需确定那辆车内,不是常、谷二人同在,我们就可动手,以最快的速度灭杀那厮。”
“是,老大。”
杜忠、李顺立刻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