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这位裙装女子的性格,不喜欢与人交谈,偌大一个房间里的三人,一时陷入大眼瞪小眼的沉默。
路不平依旧坐姿端正,没有任何尴尬的感觉,好像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与吃饭喝水没什么区别。
李大狗向来是个多话又坐不住的人,非常不习惯和一个陌生人沉默的待在一起,要是不能闲聊几句,就会让他屁股下面,像是长了针一样难受。
于是在张漪如清澈的目光之下,他这种不自在的状态,几乎溢于言表。
李大狗就更不自在了。
好在三人的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门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一个身量匀称,长有一副好看胡须的中年男子,手持一张黄纸符箓,神情和善的走了进来。
张漪如起身提了一张椅子,摆在自己旁边,示意道:
“孙师兄,请坐……”
说的依旧是襄国官话。
“有劳张师妹……”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拉开椅子坐下,将手中这张黄纸符箓,放在了桌面上,同样用襄国官话道谢。
只是口音颇重,像是很久没有说过。
李大狗眼睛扫过桌上那张符箓,觉得颇为熟悉。
张漪如重新坐好,对着李大狗和路不平两人一笑,介绍道:
“这位是朝阳峰的孙师叔,现在可以继续陈述之前没有讲完的话。”
“见过孙师叔……”
李大狗和路不平起身行礼。
“无妨,无妨……都坐下,都坐下……”
孙师叔没有起身,而是笑容和善的摆了摆手,等两人坐好之后,他又笑道:
“不用这么紧张,这并不是什么审问会场,只是由我和张师妹,一起听你说说路上发生的事情……”
李大狗点了点头,这位孙师叔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感染能力,几句话的功夫,就让他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很好,这就对了嘛,你接下来可继续说。”
李大狗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
“之前我说到那位修士,自称自己姓薛,是止阳峰的师兄。我一开始是心存疑虑的,只是他一口道破我怀里藏有阳山的指引符箓,还说让我割爱,将温玥珠送于他,等我入山修行之后,可向他多加请教。”
趁他换气的时间,孙师叔右手推了一下桌面上的那张黄纸符箓,笑道:
“它就是你之前,随身携带的那张指引符。”
李大狗望了一眼,总算明白了之前熟悉感的来源,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把这张符箓又拿了出来。
孙师叔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道:“这张符箓除了破障引路的功能,还有另外两个作用。,一是感应和记录,符箓持有人,位置和生命体征的变化。”
李大狗微微皱眉。
‘这就很不友好了,没有隐私啊……’
孙师叔哈哈一笑,像是终于看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宽慰道:
“师侄无需多虑,这只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它不会记录你的所见所言,这在之后你学习符箓知识的时候,会了解其中的道理。
甚至可以自己尝试制作一张这样的符箓,而后上交给门派,只是它制作工序复杂,应用范围也不大,大家更倾向于制作与它类似的其他符箓。”
李大狗眉头舒展,觉得在这个问题上,阳山并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
孙师叔一溜胡须,颇为自豪的笑着又道:
“二是感应作用在符箓之上的法力波动,这只能针对一些特征明显的法术,虽然无法具体呈现,也能让修行之人有所顾忌。
而且,除非对方的修为,到了五气朝元之境,否则,哪怕它在瞬息之间就被强力摧毁,位于门内的开阳神剑,也能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以往我们会在一众弟子入门之时,检查一番,而现在只有你与另外一人,且都安全抵达,所以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检查。”
说完再次看了一眼李大狗的表情,见他除了和之前一般,有些不习惯拘束的场合,并没有表露出多疑和不安的神情。
李大狗也总算知道了,时阚为什么需要冒充阳山修士,为什么没有在拿到温玥珠后,用强力手段逼问朱权所在。
而他几次扇飞自己的劲风法术,多半也不是紫霞山门派嫡传。
于是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明白。
他唯一需要隐瞒的,就是用忍辱负重,来掩盖破伤风的特质,至于涉及到术法方面,并不需要有很大的改动。
一直没说话的张漪如,此时开口道:“请继续。”
李大狗接着道:
“由于他态度谦和,又看出了我身怀指引符的事,我只好将温玥珠送给了他,之后的交谈中,他曾提出用几门先天境界的武学,补偿给我,但最后并没有付诸实施。”
他在说真话的同时,尽量让自己博得更多的同情。
前面的孙师叔,依旧保持微笑的表情,张漪如则微微颔首。
“同时他又询问了温玥珠的来历,当时我留了一个心眼,并没有告诉他真相,只说是在涂水河里发现的,之后他就飞走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到客栈,虽然换了几次请教的机会,可丢了温玥珠,还是让我有些不开心。”
孙师叔莫名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为李大狗的小心思,还是他那种郁闷的心情。
这引得旁边的张漪如,微微皱眉。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之处,甚至很理解这种郁闷的心情。
哪怕那位姓薛的修士,没有告知温玥珠的具体用处,这位新晋的外门弟子,也能猜测得出,温玥珠的价值,明显高于几次所谓的请教机会。
李大狗挪了一下屁股,道:
“我在河边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快天亮时,那人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只是这次他没有用法术遮掩面容,露出了一张俊然有神的面孔。”
孙师叔与张漪如,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出言询问,那位修士具体长什么模样?
“我猜想,他应该是去了涂水寻找其他线索,但并没有什么收获,也可能他一直都没有离开,只是藏在半空的云层之上,反正他下来之后,神情有些不太好看。
走到了我的面前,很不客气的让我带他去见我另外一个同伴。”
李大狗稍微停顿一下,好像是对自己的猜测,有些拿不准,又好像是接下来的话,有些不太好说出口。
过了两息时间,见没人提问,只好接着再道:
“当时,我在河边徘徊了一整晚,心里是憋了一股子气的,见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又毫不客气的逼迫,要我带他去见另外一个同伴。
我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质问他道,‘薛师兄公然勒索我与另外一个未入门的弟子,难道就不怕我们,抵达阳山之后,向长老执事们告状吗?’”
孙师叔不知可否的嗯了一声。
张漪如的脸上,却有了一些气恼的神色,只是话已讲到了关键时刻,也只好耐着性子先听着。
李大狗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微红,好像那位自称姓薛的修士,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道:
“那人嗤笑一声,讥讽的说,我只是一个不入流的侍从弟子,倘若乖乖听话还能落到一点好处,要是自以为能用阳山长辈的身份,压迫他,说不得就要把我们俩,挫骨扬灰、死无对证。”
说到这里,李大狗自嘲了一声,露出一副无奈又倔强的表情,道:
“说起来不怕两位师叔笑话,我这个人烂命一条,不喜约束,又向来是吃软不吃硬,被他这么威胁,心里自然大不情愿,说什么也不带他前往另外一个同伴的住处。
所以他几次威逼不成,恼羞成怒,当时就挥袖扇了我几个跟斗……”
张漪如脸色变得很不好看,抬起左手打断道:
“境界相差太大,有些狼狈在所难免,如果不涉及到关键问题,你可以不必细说。”
李大狗稍显愕然,这位女师叔的表现,还真是善解人意,又富有正义感。
于是默然了两息,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是,谢过师叔。”
“你继续。”
张漪如颔首鼓励。
李大狗有些尴尬得点了点头,道:
“我……我被他一袖子扇飞在地,又用脚踩在河边的泥水里,忍不住梗起脖子,破口大骂,其中,说了……咳,说了很多阳山的怪话……”
大家自然听出了其中的话外之音,所谓的怪话,多半都是些不好入耳的咒骂。
是以,孙师叔带着莫名的笑容,转头看了张漪如一眼。
对方脸色一冷,用生硬的语气问道:“孙律师兄,倘若异地而处,你又该当如何?”
“咳……”
孙律被她犀利的发问,呛的脸上一僵,咳嗽一声,强笑道:
“张师妹误会了,我只是……嗯,只是觉得他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所以……嘿……”
张漪如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信或不信。
李大狗怕她们再起争执,影响对自己的观感,赶紧道:
“那人听我说了这么多阳山的怪话,突然哈哈一笑,松开了踩在我后背的脚,一边鼓掌,一边笑着说……咳……说我骂的都对,又说阳山历来倚强凌弱,很…很不像话……”
言罢,微微抬头,观察了一下前面两人的神色,见他们脸上都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于是接着道:
“当时我气急攻心,并没有多想他这些话有什么不妥,在他松开脚的时候,我就抓起了佩刀,立马翻身砍了过去,只是,又被他一袖子扇到了河里。
冰冷的河水,激得我浑身一个哆嗦,这才反应过来,他这些话有些不妥,联想起他之前急切的逼迫,那时我便开始怀疑起了他的身份。
于是就询问他,到底是不是阳山的修士?
那人哈哈一笑,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爽快的承认了,自己并不是阳山的修士。”
对面的孙律和张漪如,此刻都收起了之前的表情,神情变得严肃,只是,并没有如李大狗预想中那样,开始一连串的发问。
他只好自己展现出一丝狐疑的表情,继续编造故事,道:
“我听了他这样的坦白,心里顿时觉得不妙,如果说,之前还能因为以后会是同门关系,断定他不敢出手杀人,此刻却没有了这份依仗,我与同伴的生死,只悬于他翻手之间。”
孙律表情维持不变,心中却觉得好笑,‘之前说什么烂命一条,吃软不吃硬,原来是早有依仗…呵,接下来多半要装孙子了。’
只是他也了解,旁边的张漪如,同样是从武林厮杀场上,争来的仙缘。
在心理上,天然会偏向对面这小子,所以这种自讨没趣的话,也就只能憋在心里。
果然,张漪如再度开口道:
“形势比人强,暂时的低头,并没有什么丢人,过刚易折,不是什么好事,后面有类似这种不要紧的话,大可略过不提,若有什么不清楚的,我们会提问。”
“是…”
李大狗应声致谢。
有了这两次的铺垫,他接下来一些要模糊的关键因素,遭到怀疑的可能,将会大大减少。
如此,他再讲述道:
“他既然承认不是我阳山的修士,我自然不能连累安阳城内的另一个同伴,所以…所以假装大喜,恳请他看在温玥珠的份上,带我入山修行。
那人对我一顿嘲讽,言说只要还有一两个类似温玥珠的东西,带我加入他们山门,也未尝不可。”
李大狗话语再次停住,脸上露出了悲愤之声。
孙律望了一眼,他身上青色的侍从衣裳,脸上表情又恢复了此前和善的笑容,心中却道:
‘果然装孙子了,说什么不想连累同伴,什么假装大喜,只怕内心多半还有几分改换门庭的打算……
也是,一个身处草莽的武林中人,又怎能知晓我阳山的高明之处,便是一位最普通的侍从弟子,也未必就不如其他山门的正统嫡传。
也罢,看在温玥珠与那路不平的份上,且看他接下来如何周旋。
毕竟那人到底是不是我阳山弟子,尚且存疑……’
于是点了点头,温和的道:“临时机变,算不得有错,且继续讲述……”
“我拿不出来与此类似的东西,更不想连累同伴,便胡扯说,在发现温玥珠的涂水河底,还有一块石碑,上面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
那人听了大喜,一个劲催促我带他去回合同伴,然后一道回去寻找那块石碑……”
“废泊镇的河湾地底,是否有一块这样的石碑?”
孙律插言询问。
“没有,是我胡诌的,这可以在之后的探索中证明此点。”
李大狗摇头。
“好,你继续……”
发现旁边张漪如的表情不太好看,孙律笑着点了下头。
“我并不想带他去会合同伴,就把指引符取出,请他销毁,并让他发誓,只带我一人入山修行。
这句话极大的激怒了他,为此我遭受了不少的苦,连我身上携带的刀剑,也摔飞在了河底。”
张漪如望着他脸上,抑制不住颤抖的肌肉,心知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只怕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或许是他挂念那不存在的石碑,几番争执之后,虽然没有销毁指引符,总算是答应了部分要求,甚至告知了我他的名字,言称姓时名阚,来自紫霞山。
我并不相信他说的话,他也不相信我同伴身上,没有类似温玥珠的东西,所以又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接受的条件,让我回到客栈亲手杀掉我的同伴,才能发誓带我入山修行。”
孙律自然清楚,他那个同伴,就是昨日一同入山名唤朱权的人,此时倒有些意外,他是怎么保存己身的同时,还能护住朱权?
毕竟,那人说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已经下定了杀人灭口的决心,哪怕所谓的‘时阚’是一个假名。
张漪如是出身武林,又修行了近三百年,早已开元化府,对武学和法术都有充分的认知。
在她看来,近身搏杀之下,只要对方尚未开元化府,未必没有舍命击杀的可能。
况且,这年轻人的武学天赋,委实惊人,二十出头已然跻身了先天之境,多半身怀不为人知的武学秘术。
果不其然,对面之人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下自己和孙律的表情之后,终于说道:
“其实,早在他说自己不是阳山修士那一刻,我就有了拼命的打算。所以我假意高兴答应,没有去捞刀剑,又费了不少功夫,减轻了他的提防之心,终使他愿意随我一同前往客栈。
我有观察到,自从天亮之后再次出现,他身上就没有那种氲氲环绕的雾气,这在我之前被扇飞七八次的时候,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而我恰好学有一门武功,无需借助刀剑,也能在一丈多远,发出凌厉一击。
此时,我与他的距离已在五步之内,是以,在我舍命搏杀之下,他只来得及撒出一把符箓,就被我侥幸击杀……”
客堂房间一时陷入沉默。
李大狗抿着嘴角,缓缓抬起了脑袋,观察一下前面两人的表情,然后移开了目光,一副不服气,又只能听天由命的神情。
孙律见此,心里莫名的很不舒服。
在他心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对面这个看起来有点小聪明的老实人,会选择以命相搏,成功击杀一个修行多年的练气士。
须知,那位练气士不管是姓薛,还是姓时,也不管他在别人面前,怎么辱骂阳山,都无法证明,他不是真正的阳山修士。
如果此人真的杀了那个修士,就不应该主动报告此事,甚至在事发之后也应该极力否认。
因为一旦那个修士,被证明是阳山弟子,那他所有的讲述,都将是不足为信的一面之词。
在不能确定,那修士真实身份的情况下,这种主动汇报,是一种矛盾,且无法理解的行为。
于是他皱起了眉头,挺直了腰杆,身体前倾,盯着李大狗的眉心,问道:
“你是如何打消他的戒心,又是用的什么武功击杀了他?这都是很关键的因素,你需要详细陈述一下。”
昨天下午与路不平,简单的商议之中,早有将破空刀法,拎出来顶替破伤风的打算,毕竟前者已经不是秘密。
于是他转头看向了孙律桌前的那张符箓,正要开口。
前面的张漪如,突然插言道:
“你已经说的足够详细,无需再向任何人解释,具体是如何消除那人的提防之心,更用不着向人证明,你用了什么武功击杀的敌人。”
然后不顾孙律的愕然,转头面向他道:
“我无法确认那修士的身份,但我非常肯定,面前这位已经是阳山的弟子,我不管他是什么时候入门,也不管他是正式弟子,还是外门弟子,他选择主动将事情禀报上来,我们就应该先相信他。”
孙律脸色一僵,目光扫过路不平淡然从容的表情,咽回了坚持要李大狗解释的话语,有点不甘心的道:
“如果那人真是阳山弟子?又该如何?”
“疑罪从无,没有如果。”
张漪如言辞犀利,不容孙律反驳,接着又道:
“那人的身份,应该由我们携带指引符,上报长老执事,之后视情况派遣人手去调查,而不是在这里询问一个刚入门的弟子。”
张漪如态度坚定,也不管孙律一脸的难堪,转头对李大狗道:
“阳山很大,容得下每个人有各自的秘密,只要不危害山门,你就没有义务,向其他人展露底牌。
何况,尚未开元化府的修士,被武林高手击杀的事情,也不是一桩两桩。
你大可放心,如果那人是别派修士,阳山自会为你讨回公道,哪怕他真是阳山门人,只要事后证明你没有错处,属于你的温玥珠,谁也无法拿走。”
“多谢这位师叔执言,弟子感激不尽……”
李大狗大为感动,连忙起身施礼道谢。
连旁边淡然处之的路不平,也跟着起身道谢。
这固然有两人伪装的成分,却也有几分真情实意。
无论是张漪如,还是以她为代表的阳山一部分人,都展现出了足够的气度。
毕竟在他们预想之中,只需要将这件祸事交于门派摆平,哪怕付出温玥珠为代价,也是可以接受的。
于是李大狗趁热打铁,道:“师叔,温玥珠并不在我的身上,击杀敌人之后,我受伤很重,又害怕那个珠子会引来其他的修士,我就将它藏在了安阳县里的城隍庙内。
除了那颗温玥珠外,还有那时阚身上掉下来的物品。”
“甚好……”
张漪如言罢,转头对孙律道:“与其怀疑这位新入门的弟子,不如直接从那修士遗留的物品着手,想必能更方便快捷的知晓对方的身份。”
孙律无法拒绝,只能点头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