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书先生,年约四十,容貌枯瘦,颔下胡须稀疏,外面披着一件灰衣直裰,看起来倒有几分书生气质。
左手拿着醒木,右手提着一张藤椅,走到台上站立,椅子放在身后。
立马就有两人,搬来一张桌子,放置在他身前,上面还有一壶清茶。
其后一人退下,剩下一位十三四岁的清秀少年,立在桌子一侧。
只见说书人站在桌后,呷一口茶,清了清嗓子,也不用拍打惊堂木,声音洪亮开口就能让人听得仔细。
“各位客官,还请吃好喝好,今日我给大家讲一段,唐皇封正的故事。或许有的贵客早已听过,那也不打紧,只当是吃饭得个消遣,惠而不费,还请多多见谅。”
说完他双手向前,作个缉礼,往几个方向拱了拱,以示歉意。
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这里说这个故事了。
然后他右手拿起醒木,往桌上一拍。
“啪”
一声脆响,引得众人瞩目。
悠悠开口道:“话说那唐皇治世之时,年丰岁稔,天下太平,百姓有积年之粮,公卿有清正之气,蛟龙司云雨,风调雨顺,四季轮有常,国泰民安。”
一段开场白,连说带唱,那叫一个朗朗上口,抑扬顿挫。
侧面的清秀少年,立马接了一句:“当真是个好年景。”
“谁说不是呢?”说书人感慨般的反问一句,接着道:“却说有一日唐皇正安寝,梦见有一赤蛟攀于庭柱之上。
拜曰:‘我乃陛下治下泾河蛟龙,因与人私愤致陇右三月不雨,有坏公务。上清宫降罪小臣,论死。小臣知罪孽深重,求于东海龙王,不允。
闻陛下宽宏大量,小臣虔心悔改,愿生生世世常驻泾河,年年岁岁司风布雨,还望陛下念小臣过往有微末之功,为小臣祈命’。”
他每说完一句,旁边的清秀少年,便适时发出“啊,还有这事”、“如何是好”、“原来如此”,之类的惊讶短语。
听起来倒和相声里的捧哏,颇为类似。
说书人接着道:“唐皇见其言辞恳切,实有悔过之心,遂问曰:‘如何祈命?’”
赤蛟曰:‘陛下乃世之真龙,吾亦当为陛下臣属,五月初五子时,上清宫有真君将借陛下所配御剑,斩我于剐龙台。
还望陛下在此之前,派人到玄都观求取一张封符,贴在御剑之上,初五夜晚把剑放置枕下不可离身,初六白天再到上清观祈一炷香,当可保小臣一命。
此有夜光宝珠一颗,知陛下躬身节俭,可货于佛寺僧侣,以充陇右百姓夏粮欠收之资。’
唐皇应允。
“翌日起床,果见床头有一硕大金光宝珠。遂遣礼部侍郎至玄都观求得一张封符,贴在御剑之上。
五月初五重午节至,皇帝宴请群臣,宾主尽欢而散,便把御剑放置枕下早早安寝。或是宴上饮酒过多,迷迷糊糊间觉得下腹鼓胀,遂起身去往净房。
中途听得轻微剑鸣,顿时酒醒。匆匆来到榻前,只见那剑上封符已然暗淡,抽出宝剑一看,锋尖之上留有一抹鲜红血迹。”
“啊…”清秀少年一拍手掌,惊呼道:“那赤蛟被真君借剑斩杀了?”
说书先生点头道:“那是自然。只说那晚唐皇压下心中疑虑,一夜没好睡,天色方明就传旨摆驾上清观,一番礼拜,插上檀香,又与主持闲谈几句,这才心中稍安。”
“却不知谈的何事?”清秀少年问道。
说书先生一摆手,道:“此中玄妙,岂能外传,且看后事便是。”
“不知后事如何?”少年又问。
说书先生,声音拉长,飘渺悠远道:“要说那赤蛟也是有些神通,翌日夜晚就找上皇宫。唐皇正感到神魂倦怠,睡不安生,恍恍惚惚间,猛然见得阴风阵阵,听得号哭声声。
一条染血赤蛟抱着一颗蛟首,凄声喊道:‘唐皇,我与你讲好约定,你许诺为我祈命,我余生为你陇右司风布雨,何以出尔反尔?以至我被你宝剑所斩,你且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扯着他衣袖不放,定要讨个说法。”
“嘶…”少年惊呼一声,装着一副害怕模样,倒是显得可爱非常。
说书先生又换了语调,道:“唐皇正睡不安稳,见到此景心神震荡,又被他扯着衣袖,晃得三魂不宁七魄欲散。情知自己理亏,有口难辩,只道‘且撒手,且撒手,非我有意,非我有意’。”
少年点了点头,说道:“这么说来,还真不是唐皇有意疏忽。”
说书先生也点头道:“话虽如此,赤蛟却只作不理,哀道:‘纵你无意不假,害我性命却真,你身为大国之君,又怎能失信臣属?且还我命来……”
“嘶……!既已身死,又怎能还他性命?”少年又问。
“徒儿聪慧,唐皇也正有此问。”原来这位少年,是他新收的徒弟。
只见他点头之后,继续道:“那赤蛟急躁,言说,这我不管,七日之内没个好说法,我便化作厉鬼定不让你安生。”
“这世间,人死之后真有厉鬼吗?”少年又问。
说书先生摇了摇头,叹道:“世间事情,谁说的准呢,或许那赤蛟有些法力,真能化为厉鬼也说不定。”
“只说那唐皇闻言,也是害怕,急道:且缓一时,明日我汇集群臣问策,张榜朝野寻法,定然给你一个说辞。赤蛟乃去。”
“还真有办法?”少年再问。
“你先莫急,听我道来。”说书先生摆手按下他的疑问,接着道:
“且说那天五更已过,群臣候在殿外迟迟不见传唤,心中惊疑不定,三宰商议,遣黄门问询,方知陛下病重难起。”
“唬得众卿惊惧不已,三省首脑六部重臣,皆入宫拜见。皇帝强打精神,言明事情缘由。群臣思量无措,只好张榜天下,求贤问策。”
“可是有高人出现?”
“这是自然,唐皇乃圣明之主,自有上天庇佑,气运加身。”说书先生点了点头,接着道:“只说皇帝身体日虚,几欲不测。好在不日便有一游方道士,揭榜入宫。”
言道:“赤蛟因私愤而坏公务,至万顷良田颗粒无收,其罪固当死,然悔心甚坚,当有自新余地。陛下亦有海量胸襟,赦其过错,宥其罪责。故山人有一妙计,可全陛下恩德信义。”
说书先生一捋胡须,摇头摆脑,又换了询问的语调,“唐皇急问,仙家有何妙计,还请速速道来。”
道人笑曰:“陛下可开坛设法,建庙立祠,着礼部册封他为水伯正神,依照赤蛟模样,打泥胎以塑金身,聚香火以固神魂。往后只要他诚心为民,百姓祭拜不绝,自然神魂不散,金身永固。”
“哎呀!这倒是和县里的城隍一样。”清秀少年一拍双掌,恍然大悟。
说书先生抚须大笑,“哈哈,徒儿机智,不过大江之主的水伯正神,那是能够比肩五岳山神的存在,又是皇帝朱笔礼部册封,自然不是寻常城隍能比。”
清秀少年问道:“师傅,那泾河蛟龙此后可兑现了承诺?”
说书先生点头,又叹道:“徒儿,有赤子之心,着实难得可贵,那赤蛟也算信义,陇右之地,终唐一朝,皆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只是对百姓而言,却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言罢,颇为感慨。
少年最后问道:“这是为何?”
说书先生再次呷了一口茶,道了一首打油诗。
诗曰:
文皇贤明亦有寿,盛唐辉煌终有数,唱不完歌舞升平,道不尽铁马金戈,王侯公卿贪如狼,黎民百姓卑如狗,风调雨顺强争地,断子绝孙边庭骨。
悠悠声音唱完,说书人站起身,向周围一拱手,隔壁夹着醒木,两手抓起茶壶藤椅,走了下去。
人群中,稀稀落落也有叫好声,只是比之前的《韩将军临水破阵曲》,相去甚远。
李大狗倒是从中听出来一点熟悉感,心下很是好奇,有心想和对方谈一谈。
遂拿出三两银子,喊来伙计,问明那位说书先生去处,打算当面打赏银钱,顺便请他师徒二人,吃顿好饭。
伙计却道;“那两人已然出门吃饭去了,不过打赏银钱可寄放在酒店,反正那对师徒还欠店里不少食宿钱。”
“欠多少?”李大狗询问。
伙计对他情况倒是熟悉,“十七两五钱,今晚若在这里吃饭,就十八两了。”
“十八两?怎么欠这么多?”李大狗大惊,他还以为三五两就顶天了。
这金风楼他是打听过的,酒菜饭食味道虽美,价格可一点也不美,就他今天这一桌,还没点酒水呢,三两银子都打不住。
要说味道固然满意,可其中溢价少说也有四五成。
一个说书先生,居然能在这里住宿吃饭,还能欠这么多钱,着实稀奇。
伙计赞同道:“那可不,客官也知道我们店的饭菜好吃,可也不便宜,那老吴还爱喝酒,欠的自然就多。”
李大狗摆手,“不是这个,我是说,你们的掌柜,怎么允许他欠这么多?不怕他还不起吗?”
“之前倒是不怕,现在却有些担心了,所以掌柜的说了,欠到二十两,就不给他赊账了。”
“这话怎么讲?”李大狗好奇。
伙计顿时来了精神,道:“要说老吴刚来的时候,可不像今天这么冷落,连打赏的人都没两个,那时候他故事讲得新颖有趣,神鬼精魅,王侯将相都能讲,大家也喜欢听。”
一场说书下来,多则七八两,少的也有三四两。老吴那叫一个吃得好,喝得好,还能去西边勾栏里找女人。”
“所以有时候钱花没了,挂账赊欠些,掌柜也愿意,反正他第二天就能还清。只不过时间久了,故事都讲完了,大家也就没了新鲜感。他收益自然就少了。赚钱虽然少了,老吴的花销却没减多少,欠店里的钱,渐渐也就还不上了。”
李大狗连连点头,道一句“原来如此。”
这伙计话匣子打开了,就有些收不住,接着道:“今天倒是出了点新花样,把他徒弟也叫上场,不过虽然多了些新意,可故事总归是老的,自然也就没几个人打赏了。”
“这不,他为了多挣些钱,下午和晚上都去城隍街那边,摆摊算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