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智小跑向前,李大狗缓缓策马跟在后面,身后六个挑夫以为他要摆场面,也只能客随主便慢下脚步。
一行人刚刚踏上村道,就引得几个树下乘凉的人看了过来。
高头大马的官差,带着六七个挑着米粮布绢、鸡鸭鱼肉、乃至长枕棉被的力夫,后面还有一口活猪,乍看上去,倒像是下聘迎亲的队伍。
只是人数稀少又没红娘媒婆,更不是逢年过节,李大狗一行人的出现,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许是前面的郭智面容不恶,三五个妇人立马开口说道:
“哎呀我的娘!好大排场,棉布细麻数十匹,鸡鸭鱼肉几十斤,还有一口大活猪,啧啧……都赶得上我儿娶亲的一半排场了”
“你可拉倒吧,就那一口大肥猪,都能赶上你家柱子整个席面钱……”
“三婶子可不信这么瞎说的,光是我家买的两只大猪头,都能抵得上大半头活猪了,还有鸡鸭鱼虾呢?花的钱可海了去。”
“是、是、是,我不和你争,再买一个牛头和羊头,都能给皇帝老爷家祭祖了,这排面,谁家比得上……”
“哎呀!那清水寡汤的席面有什么好说的,我倒觉得那差爷,有些面熟,你们也一起看看……”
坐在马上的李大狗,听到这些话语暗暗汗颜,这一刻的他,宁愿面对两个褚雄,也不想面对这些‘邻居’。
‘稻子已经低垂,虽还有些泛青,你们就不能趁着还天气还好,早些收割归仓好安心吗?
要是来场天灾人祸,谷子发黑抽芽半年功夫算是白费了。’
也在这时,前面的郭智已然接近几人,压着不耐的心情,好言询问道:“各位乡亲叔婶,可知李有宗,李老大人家住哪里?”
“李有宗是谁?”一个妇人不知反问。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疑惑说道:“李有宗?你是说狗娃家爹李大眼么?我记得他便叫作这个名字。”
郭智往后看了一眼,点头道:“对对对,我家长官便叫李大狗,还请这位大叔指个方向,我好先去通报一二。”
中年男人一惊,往李大狗方向看了两眼,犹自不信道:“这位差爷,你怕是弄错了吧,李大眼家的儿子,尽管也叫李大狗,只是……”
郭智急了,“错不了,错不了,还请你指个方向,我得立马赶过去……”
“差爷你听我说,李有宗家就住在那里,前面数过去第五家就是。”
中年人还没说话,最先觉得李大狗面熟的妇人,拉过郭智衣袖,指向一栋外墙脱离的土砖瓦房。
郭智赶紧谢过,扯出衣袖,就往那边赶去。
那妇人喜上眉梢,迈着一双大脚,就往李大狗这边迎来,隔得好几丈便已欣然开口,“哎呀!还真是大狗娃子,我一早就说了,你必定是个福大命大的人,哪能这么容易就被山贼害了去。
你看、你看,这不被我说中了,非但活着回来,还成了威风八面官差老爷,这让婶我差点没认出来,
啧啧,官差老爷啊,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李大狗只能下马,一个侦查技能丢了过去。
李王氏。
农妇。
兼职媒婆。
‘难怪这么能说……’
李大狗上前两步,正要拱手,又觉不太合适,只好微笑着道:“王婶说哪里话,不过侥幸未死而已,却害得父母担心许久,实在不孝。”
“呦呵,狗娃子未免太见外了,叫什么王婶,自从嫁了你叔,你我就是一家人了,直接喊婶就好。”
“婶婶说得有理,诸位叔伯婶娘,李大狗在这里向你们问好了。”
明知自己没有亲叔,李大狗也只好硬着头皮喊上一句,随便与其他人也打声招呼。
“哎呀!还真是李大狗这娃,有出息了……”
“难以相信,难以相信……”
李王氏套了近乎之后,立马趁热打铁,拿出长辈架势,好像真个是李大狗他亲婶似的,“大狗娃子现在才回来,要我说你呀,还真是没个良心,你是不知道,你爹将二狗娃子拉回来的时候……”
见李大狗的脸色突然变冷,李王氏赶紧改口,“哎,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爹娘生了一场病,现在也没好透,买了这么许多东西,也真该补一补。
我一会把你四叔喊来,杀鱼宰鸡也能有个帮手。回头我帮你留意几家好姑娘,现在你是出息了,一般人家可配不太上……”
“大狗儿可真是遇上贵人了,这么年轻就成了捕头,你爹娘见了指定欢喜,比在他们生病的时候,我为你家守了两夜田水还要高兴……”
一群人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全都是套近乎,表功劳的话,情知这些多半是假,李大狗也只能陪笑着一一谢过。
总算腰上刀剑和一身官差衣裳,还有几分威慑作用,没让他们拉拉扯扯,只可怜了身后这匹黑马,被许多人摸来摸去,几次差点跳脚。
就在他五官几乎僵硬之时,远远看见前面那栋土砖瓦房,冲出三个人影,李大狗赶紧摘下黑纱四方帽,前驱几步。
“狗儿,真是我家狗儿,”
那三人脚下一顿,那位面容和李大狗有七八分相似的妇人,“啊…”了一声,跌跌跄跄奔了过来。
李大狗将帽子往后一扔,赶紧上前扶住她,酝酿许久的情绪未及出声,那妇人已是两手抓住他的双臂,抬起头用泪涟涟的双眼,痴痴看着他的脸庞,
哽咽着道:“狗儿,真的是你,我没有看错,是么……真的是你?你活着回来了……”
一直没说话的李大狗,在她布满泪水的眼中,逐渐变得模糊,她松开左手,一把抹去眼泪,又重新抓回。
声音突然变得低沉,“狗儿,你说话呀……”
纵是铁石心肠的人,在这份失而复得,唯恐是梦的舐犊之情下,也要动容三分,何况李大狗本就是个心软之人。
感受着对方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胳膊,双眼含泪,近乎哀求的声音,李大狗不禁红了眼眶。
“娘,是我,我回来了,我活着回来……”
妇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情感,紧紧抓住他臂膀的双手,变得无力,声音哽咽不顾场合得哭了出来。
哭得浑身无力,涕泪横流。
李大狗扶着她的双臂,双眼突有朦胧,迎向前面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顺口喊道:“爹,小妹。”
高瘦的大眼汉子,不住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米出头,面容酷似父亲的单薄少女,泪眼汪汪嗯了一声,张几次嘴巴,才喊出一声“大哥……”
“我们先回家吧……”
望着四十出头,双鬓已然微白的双亲,和年已十三,身高却如小学生一般的妹妹,李大狗分外难受。
“好,好,先回家,先回家……”
汉子牵着少女的手,连连点头,嗓音逐渐生硬。
身后咂嘴议论之声,被话语不多却很有眼色的梁洪瞪了一眼,立时静声。
对于他们来说,黑马差衣,钱货排场才是值得夸许谈论的事,若能捞上一顿席面吃个痛快,那就再好不过。
李大狗一家的生离死别,泪眼相向,只会觉得矫情和多余。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并不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