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住一座阁楼,朱权的房间离他们并不算远。
何况两人的谈话也没有藏掖,李大狗是不甚在意,如月却是心生绝望。
所以在浴室洗澡的朱权,将他们的谈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一开始心中还有些吃味,觉得他被赵家区别对待,未免太过小看了我。
等他知晓那个女子是为送剑匣,和武学笔记而来,又不免觉得的李大哥太过古板,有漂亮女子自荐枕席,岂非是件雅事,又何必拒绝。
其后听到若这女子服侍不周,就要被处罚当作美人纸,更是觉得应该顺水推舟,玉成好事。
哪知道李大狗勃然大怒,就要去找赵家麻烦,把他吓得不轻,差点就要跳出浴缸,出门阻止。
身处赵家府邸,无论李大狗成与不成,自己的生命都会极度危险,别说隔壁房的那个女子,就是自己房里的三个丫鬟,也能一人一拳将他打倒。
世家大族的下人丫鬟,学些粗浅武功,实在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自己虽然身为男子,却没学过拳脚功夫,只怕多半也不是她们对手。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不敢责怪李大哥多管闲事,只能在心中埋怨赵家调教不周,哪有做下人的如此无礼,什么话都敢对贵客说来,
至于想方设法帮助那个女子,朱权觉得大可不必,让她在偏室暂住一晚,明早再对赵士衡说一声,也就是了。
哪有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的道理,这要是换了自己做店小二的时候,这般做法,只怕不足一个月,就要被掌柜的赶出客栈。
这次出行事繁路远,没有李大哥携带关照,他是万万到不了阳山的,所以心中虽然有些腹诽,也不会当面劝说什么。
甚至很庆幸,李大哥的性格依旧没变,对于自己有一位这样的朋友,他感到莫名心安。
当然,如果他能够少管一点闲事,那就更好了。
此时李大哥去往城西杀人,作为他的朋友,朱权觉得很有必要出门等候一下。
遂从浴缸站起,擦干身体,穿好赵家准备的一套锦衣,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此前的三个婢女,很自觉的下到一楼去了,所以门外只有神情不宁,倚栏西望的如月。
朱权站在她三步之外,竟也没有察觉。
过了好几息的时间,如月余光瞥见身旁人影,这才愕然回首,嘴巴微张,吃了一惊。
然后移动脚步,向他靠近几分,出声询问。
“你都听见了?”
朱权微微皱眉,作为一个婢女,向客人问话之前,既没尊称,又不行礼,实在是件很没教养的事。
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他自进入赵家,一向寡言少语,少女也不以为意,似自语般问道:“他这人怎么这么冲动?大晚上的说走就走。”
朱权呵呵一笑,“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件好事。”
少女气恼,手掌在栏杆上轻轻一拍,“这算什么好事?明天老爷怪罪下来,奴婢想死都难?”
“还能记得自己是个奴婢,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朱权凝视着少女生气之时,也显得分外好看的面容,想要看出些什么。
李大哥可以不在乎她的放肆,朱权却觉得不该这样放任,只是说到底,不是派来服侍自己的人,总算留了几分面子,没有发出讥笑的声音。
如月被他这么一说,想起了那些冲撞贵客,被老管家鞭笞体罚的姐妹,下意识的低下头,缩了缩身子。
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嘲一笑,“记得又能如何,今天是个婢女,明天就是一具死尸,我们这些如草如露的下人生死,有谁关心?难道我还真的能够指望他,救我水火。”
“指望其他人不行,他可以。”朱权说的很肯定。
目光遥望西边,刚才他隐约看见,黑暗中闪过几道人影,很快又自不见。想必是赵家之人,察觉有人从自家屋顶离开,现身巡逻,又被知道内情的人喊了回去。
‘真的……可以吗?’如月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大胆问出。
她抬起头,顺着朱权的目光看了过去,偌大一座赵氏府邸,除了五六扇窗户,还有灯光零星闪烁,大部分地方漆黑如墨。
这种场景她早已习惯,只不过现在站的更高了些。
以往的日子,白天忙碌之后,夜晚来临,她总会在自己的那个狭小房间,透过小窗望着外面独自发呆。
她不记得,这种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十二岁时,分配给自己一间单独的房间?还是十三岁的那个夏日早晨,看见刚刚大婚的少爷,如往常一般,穿着一袭黑色劲装,练剑而归。
虽然大少爷一如既往,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从那一刻起她却发现,原来大少爷是这般的英姿飒爽,卓尔不群。
之后的两年多里,她的伤心和快乐的,比之前十三年里,还要多很多。
不知怎的,她开始有了强烈的希望,希望那个相貌普通的客人,真的能够化解她的困境,希望身边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大男孩,没有欺骗自己。
‘他真的可以……’
只是,除了大少爷,其他男子的话真的可信吗?
如月的脑海中,闪过了一道消瘦的绿衣身影,是一位在她五岁之时,就教她礼仪规矩,写字读书的兰馨姐姐。
她又聪明又漂亮,又开朗又大方,无论是抚琴写字、还是女红刺绣,都做的极好,看上去根本不像个丫鬟侍女,简直像个官家小姐。
除了武功练得稀烂,简直没有任何缺点。
就是这么一位,让如月即敬重又喜爱的女子,却在她十岁时的一个初秋夜晚,安静又诡异的,吊死在了自己住的那个小房间里。
至今她也无法忘记,当她推开兰馨姐姐房门的那刻,那道瘦弱的绿衣身影,被一根白绫挂着脖子,半跪在床前地面,没有了生息。
昔日柔美又洁白的脸孔,变得僵硬而青黑。
那时候的她只顾着害怕和伤心,为此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根本不清楚兰馨姐姐遭遇了什么?老爷和夫人又是怎么处理的后事?
只记得大管家将附近几座小院的下人,严厉训斥了一番,告诉她们不能谈论此事。
这场小小的风波,除了私底下还有几人念叨两句,没过几天就彻底平息了,她和几个小姐妹,也换了一个姐姐过来教导她们技艺。
待她开始将心挂在大少爷身上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想起兰馨姐姐好几次在私底下,和她说过一位李姓公子的好话。
那时候的兰馨神采飞扬,脸有希冀,不自觉的念叨着,‘等到桃花灿烂,杨柳葱郁的时节,那位李姓公子就会骑着白马,将自己带回一个叫路泽的地方……’
只是,很久之后,那位李姓公子也没再来,春花烂漫,夏树翠茂,兰馨姐姐也变得不爱说笑,身体越发消瘦。
那年秋天和以往一样,府里来了很多客人,一位客人相中了兰馨姐姐,第二天她就死在了自己的小房间里。
那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原来兰馨姐姐也曾被那位李姓公子在夜里召见过,大概,有可能,她是为了那位公子,守节而死的吧。
这让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跪在地上,也是可以上吊自杀的。
不知怎的,她对这座府邸有了莫名的恐惧,只是,大少爷依旧那么好看,像是天边的彩虹,夜里的星辰。
突然她听到身边传来问话。
“你在想些什么?”
却是朱权见她目光游离,魂不守舍,突而发问。
“没什么……”
她叹了口气,低头看了一眼楼下,觉得这个高度自己跳下去,最多只能崴了脚。
蓦然笑问:“客人觉得,天边的彩虹,和夜里的星辰,你更喜欢哪个?”
朱权有些莫名其妙,只觉得这女人心思多变,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悲伤莫名,现在又毫无预兆的发笑。
想了一会,朱权回道:“我喜欢晨曦的阳光,照亮黑夜的同时,也能温暖所有的人,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
如月怔怔出神……黑暗中有一条人影从西边闪现,很快靠近阁楼,正是离去不久的那位贵客。
记得他也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