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深蓝,海水如靛,海天相接处泛着一线白光。当大陆还是无边深沉,海岛的东南角却已迎来黎明。
映着片片鳞光的滩涂上,人声鼎沸,火光点点。一群群举着火把的士兵、辅役背负各自装备,有些还推着车辆赶着牛马骡羊,依次从船舷处长长的栈板走下,踏入齐膝深的浅海,踩着浪花,一步步踏上满是泥泞的滩涂。
这里是距万宁十余里的一处滩涂,距赤陇山近十里,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大片黑『色』礁石。以往这就是片荒僻海滩,此刻却冒出五艘大小船只,几百人加上车辆牲口,那股喧嚣沸腾,肢解了往日的死寂。
经过一个白天的慎重考察,大宋龙雀征讨军船只终于选定停靠地点,正式登陆。
在此之前一个时辰,施扬已率破虏营甲队先行登陆,撒出数里,利用树林、礁石、高坡构筑预警防御点。尽管判断元军不会阻止龙雀军登陆,但事关一军生死,赵猎依旧依足战阵之法,一丝不苟严格执行。
按照军议,江风烈、欧阳冠侯将率白衣卫、忠顺队及破虏营乙队,加上部分辅兵、役夫、工匠,合计二百六十余人,组成突击营。他们将绕过赤陇山及万宁县城,弃赤陇山之敌不顾,直扑元军大本营万安军城。
赵猎则率少年战队、施扬的破虏营甲队及大部工匠、辅役留守船只——或者说,充当诱饵。
计划提出时,大伙对一部徉攻万安军,一部留守诱敌的大方略没有异议,只是在何人率大部队徉攻,何人留守这个问题上,江风烈与赵猎发生了一番争执。
江风烈提出由他率白卫队留守诱敌,余部尽随赵猎出击万安军。赵猎坚决不同意,认为在缺乏坚固工事或坚城的情况下,只靠五六十杆燧发枪,很难挡得住马抚机的五六百新附军,支撑到大部队回援。最后,赵猎用一条无可辩驳的理由说服了江风烈等人:“我们分兵,对于马抚机而言,最有利的方案就是与万安军夹击我们的出击部队,对我们而言则恰恰相反。那么,如何让马抚机按我们的方案行事而不是按他的?光有这几艘船及物资当诱饵还不够,光有断我后路的诱『惑』还不够,还需要一个更大更吸引他的诱饵——那就是我!”
赵猎一再叮嘱江风烈:“师毅谨记,马抚机不是等闲之辈,要引他上勾绝不容易,你要进攻万安军就一定要把徉攻当成真的进攻,不要玩凭何花巧。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引蛇出洞。待马抚机一动,我就会以最快速度派出信使,届时你留下一部牵制万安敌军,余部立刻脱离战场,全速回援,与我合击马抚机。此战若胜,则万安军不攻自破。”
江风烈深深看了赵猎一眼,重重点头:“都统放心,末将省得。”
赵猎与江风烈选定这个登陆地点颇费了一番心思。该处是一片泥泞的滩涂,可以起到迟滞敌军的作用。滩涂东南面是大片散『乱』礁石,将船只移动到此处,可以得到有效屏障。
赵猎他们这个诱敌计划有个明显的缺陷,那就是留守兵力不足,难以平均分配到各船防守。少年战队加破虏营甲队,合计不过八九十人,若分分到各船,则每船不足二十人,火力分散,难以发挥火器密集优势,易于为敌各个击破。最佳防御莫过于全部集中于一艘战船上,以形成密集火力。但若集中兵力,则其余四船防御则完全放空,若敌军从海上进攻,则如群犬撕咬,单靠一艘全武装船难以遮护周全,这是非常危险的。
偏偏又不能增加过多兵力,否则将失去诱敌本意——你兵少,人家见有便宜可占才会来;兵多了,明摆着啃不下谁会舍弃地利优势干那易守为攻的蠢事呢?
马抚机一旦发起攻击,将有两个途径:一是举帆从海上进攻,一是聚兵从滩涂进攻。赵猎希望对手选择后者,只有这样,才能用一艘战船屏障其余四艘船只。只是如何才能迫使敌人按照自己的意图行动呢?
水军出身的施扬提出一个方案,就是将船全部搁浅。若马抚机从海上攻击,势必也得被迫搁浅,这与从滩涂进攻没两样,而且还各种不便。换成他是马抚机,面对敌军搁浅的船只,也不会选择从海上进攻。
众皆称善,于是毅然将五艘船全部搁浅于滩涂,就算涨『潮』也无法趁势出海,此举之决心与破釜沉舟无异。
赵猎除了将大部兵力布置于最外围的座船女墙、战格、舱室矛『穴』箭孔及重楼护栏之外,还选取滩涂上三块最高大的礁石,在上面布置了三个防御点。既可做为侧面支援火力,也可有效防止敌军从礁石间『摸』过来偷袭防御薄弱的四船。
正说话间,几个哨探突然狂奔而来,单膝跪地,为首伙长双手高举,呈上一物:“禀报都统,我们在七里外路口一棵树干上发现这个。”
赵猎接过,居然是一幅字,展开一看,是六个墨汁淋漓的大字:赵孟备死于此!
诸将勃然变『色』,赵猎却失笑:“我以为马抚机能玩出什么花样呢,原来不过拾人牙慧,仿孙膑、庞涓之马陵道故事。行啊,咱也学一把。你们识字吗?”最后一句是问那几个哨探。
伙长以下几个哨探皆惭愧低头。
赵猎摆手:“无妨……张君宝。”
“在。”正卷着裤脚,小心翼翼与觉远在一堆湿滑的礁石间『摸』索探查地形的张君宝赶紧应了一声,扭身就走,动作急了些,不防脚下一滑,幸得觉远托了一把才没摔着。
等张君宝噗噗踩着沙浆跑过来,赵猎用笔在那幅字上大大划了个叉,改动了几个字,卷起来往张君宝手里一塞:“跟他们回到原处,把上面几个字刻在树干,完事赶紧回来。”
“遵令。”
黎明第一道阳光照『射』到滩涂时,突击营最后一个士兵的身影也堪堪消失在湿气氤氲的树林深处。
赵猎与留守战士默默凝望着前方树林,或许不久之后,树林将重新出现大批武装军兵,只是不再会是友军,而是敌军。
赵猎手脚并用,爬上一块礁石,转身面对滩涂上一排排留守少年与战士。朝阳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出深深的轮廓,他深深吸一口腥咸的空气再用力呼出,蓦然高声道:“我们就要面对五倍甚至六七倍之敌,你们怕不怕?”
滩涂上一片沉寂,许多战士面『色』凝重,握枪的手指节发白,不少少年战队成员脸『色』也是一样发白,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害怕——毕竟他们之前还是一群没经历什么战阵的壮勇与未成年的少年啊。
赵猎目光逡巡,手按腰间双枪,却没拔出,而是大声道:“怕?很好,跟我一样,至少证明咱们都是活人——只有死人才不会害怕。”
少年与士兵们发出一阵笑声——说来也怪,笑声一起,那股沉重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松,每个人都有一种挣脱什么的感觉。
赵猎倏地拔出五四手枪,枪口朝天,舌绽春雷:“我不想给你打没用的气,也不想说什么陈腔烂调的鼓励。你们可以害怕,可以发抖,甚至可以『尿』裤子!但别忘了干一件事——扣动板机!”
砰!
枪声清脆,划破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