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太守道:“恕我直言,白姑娘——那你挣钱是为什么?”
呵,为什么?
她想了想:“为了活下去!”
不像是撒谎,但是她早就跨过了“活下去”这个坎儿。
廉太守没说话,等着她继续回答。
女犯陷入沉思,脸上闪过很多种表情,最后归于沉静。
“我儿子死后,我就空了……你能理解吗……里面空了,只剩下个壳子,什么都填不满,活着跟死了没区别。有一天,我去洞山上游玩……我其实是想寻个洞穴睡了,一睡就不起来……”
女犯顿了顿,嘴角滑出一个笑:“饶了一圈儿,我都嫌那些洞小,躺下去不庄重,死了还得被臭男人们偷看……我就想找个深洞,跟贵族大墓一样,谁都进不去,谁也别想打扰,不知不觉就溜到了那个洞口……”
“臭水差点儿把我熏倒——我想,臭成这样,肯定没人肯靠近,就沿着洞口往里走,哎嘿——巧了,刚走两步就碰上瘤子脸……他那张脸真吓人,我腿一软坐在地上走不了了。”
“他提着灯笼过来看,背上还背着一具尸体……到底是男人,他就过来拉我衣服。我想,反正也快死了,便宜这个丑八怪吧,就当积德行善了。就这样睡了一觉……”
“我醒来的时候他把我带到洞里了,里面一点儿都不臭,还有简陋的石头家具。我看那褥子被子都挺软乎,恐怕价值不菲。就问他要钱……嘿嘿……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搞笑,干这一行干出习惯了不是。”
“他倒挺痛快,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过几天再来。”
“有意思吧——我又去了好几趟。我不缺那百十两银子,但他是真爱我,虽然长得怪难看,但是那方面还行,我也舒服了,他也畅快了,逐渐就从伤心里走出来了!”
廉太守又撇了撇嘴,他像是掀开了一扇门,骤然现出一个奇异诡谲的世界。
大开眼界。
碧儿继续道:“我想,反正还能生,以后遇见合适的,就再生一个嘛!”
“结果,有一次去,我俩正起劲儿,突然进来一个女人……她二话不说给了瘤子脸一巴掌,叫他赶紧滚——我还当是他婆娘,心想这人真有本事,还能娶到这么好看的媳妇……然后就见他跪下了,口称‘主人’,说要把我杀了灭口!”
“那个女人狠狠踹了他几脚,叫他处理干净——我心想完了,这回死定了……他把我带出去,蒙着眼走了很久,才拆开蒙眼布。我也不怎么惜命,跟他讲:你别弄坏我的脸,我到下面去还得靠这个吃饭!”
“他抽出刀子比划了老半天,最后也没忍心下手。他又蒙上我的眼睛,把我送到臭烘烘的洞口,临走前,我说我再也不来了,叫他去滁州街上找我。他说他不能离开主人,我俩又温存了一阵儿,他问我出去是不是还要做这种买卖。我说是,他说要给我指条明路,保管比作这个挣钱,就是得狠下心,敢杀人!”
听到这里,廉太守心中一阵激动——女犯人这是变相招供了。
他不敢提问,怕打断对方思路。
碧儿继续道:“我跟他说:我早就空了,只剩个壳子,那天来准备一觉睡死的,我没有心!他让我去找一个卑陆人,说他常在滁州县城的大户人家徘徊——要想跟他做买卖,得混出些名头,让他觉得心狠手辣,唯利是图。”
“他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找个软骨头,在邻郡犯几条命案,引得官府发出海捕文书,再跑回滁州来——官府盖了印,名头响当当,这地方正缺这种人,卑陆人自然会主动勾搭!”
“我听了他的话,回去四处物色,三两个月,就找见了花宝岩——这厮你也见了,跟个面团儿一样,随意捏吧。”
“他犯的命案都是我领着干的——我是个空壳子,杀不杀人于我来说没什么。”
“果然,回来后,卑陆人开始打听他,我们就联系上了。”
“花宝岩跟你们招了吧——就要两种东西:一种是年轻男人的血——他给了一种药,在血里滴两滴,就能保个三五天不干涸。钱按人头算,一个人给二十两银子。另一种是要好儿郎——长的好,目光有神,体格健壮,那方面的能力非常突出……这种要活口,我们把人迷晕,直接送到洞口!”
说到这儿,碧儿停了,她口干舌燥,感慨道:“哎呀,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也够难为我的——廉震,我口渴,能给我倒口水不?”
廉太守转身去倒了一碗茶水,递进牢房——碧儿双手废了,仰着脖子在他手里咕噜咕噜喝水,眼睛还瞅着他的眼睛。
喝完一碗,她道:“好了,我饱了!”
廉太守问:“卑陆人和洞里的人是一伙吗?他们要这些干什么?”
碧儿道:“是一伙儿——卑陆人负责抛头露面揽生意,洞里人负责做东西。我知道血是卖给富贵人家治病的,至于那些男人就不知道了,瘤子脸又不肯说——我经手过一个男子,送过去后不出十天就面黄肌瘦,眼睛通红,身上布满紫斑,最后连路都走不了了,被宰了丢进臭水沟去了!”
碧儿往地上一坐,脸色煞白:“哎呀,我不行了,我得睡觉了——廉震,你回去吧,有机会再聊!”
廉太守点点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杀了多少人,他们的尸体在哪儿?”
碧儿挤出一丝微笑:“你真是个榆木疙瘩——这些天洞穴跑的少了吧……那么多尸体,我独占三分之一,剩下的是谁造成的,我也不知道……你想啊,这么大的利润,肯定不是我一家做!”
说完,碧儿忽闪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可怜巴巴道:“廉震,我害怕,能不能让我点一盏油灯?”
廉太守想了想,取下壁上油灯,道:“你非要点这一盏灯吗?”
碧儿无奈道:“当然——”
她又咯咯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廉震,你猜我想什么呢——我在想:如果你是我的第一个买主该有多好……你会不会把我收了作妾?”
廉太守摇头,无奈道:“我廉家已经有后了,没必要纳妾……”
他思索片刻,又道:“如果你真在我家,可能已经嫁了吧——刘管家的儿子去年刚娶了我的丫鬟——他是个好孩子,老实巴交,人长得也不错……如果你在,哪里能轮到那个丫鬟?”
女犯又咯咯地笑起来:“看你说的,就跟真的似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美事!算了,你快走吧,一看见你我就要笑,气都喘不上来,好难受!”
廉太守心里也有一点儿难受。
他把油灯搁在女犯身边,道了声:“再会!”
……
他忙了一整夜,总是走神儿,想着女犯最后那句:“世上哪有那么多美事!”
四更将过,牢里就来报:女犯牛鲜梅的牢房失火,烧尽了那堆稻草——她睡在稻草堆上,被活活烧死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美事!
如果有,也不是他们这种人能遇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