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异离开长安前分别跟李安平娘家和郑宸娘家辞行。
李安平和郑宸从大明宫出来后,刘异又陪李安平去兴庆宫拜别郑太后。
当天李帅带了表演参军戏的艺人来兴庆宫,郑太后当时正跟大儿子一起看参军戏。
安平公主跟母亲辞行,郑太后舍不得女儿,拉着她的手又将皇帝儿子数落一番。
“你皇兄自从当了皇帝,就变得六亲不认了。前几个月我让他减免你们舅父所赐田地的税役,他口头答应好好的,结果到朝堂上被那个叫魏谟的宰相阻拦一下,他就变卦了。”
郑光是个粗鄙不堪的市井之徒。
李忱登基后在郑太后的恳求下先让郑光做了左金吾卫大将军,后来又外放他先后坐镇平卢、凤翔、河中,充任节度使。
可郑光既无才干也无见识,在藩镇闹出不少笑话。
是以这次他卸任河中节度使后,李忱便不打算再将他外放了,目前郑光只有一个右卫大将军的虚衔。
今年长安征收夏税时,郑光仰仗自己是皇帝舅父身份拒不交税。
新任京兆尹韦澳也是个狠人,他直接派兵去郑光的田庄上将他家的庄吏给抓了,关进京兆府大牢。
韦澳勒令郑光限期缴清税款,否则便要以法论处。
李忱找韦澳说情也没用,韦澳坚持若郑光不补税,他就处死那名庄吏。
李忱见韦澳说不通,便想正式下旨免除舅父郑光的税役。
结果提案刚拿到朝堂上讨论,便被宰相魏谟引经据典一通劝谏,最后只得作罢。
郑光无奈,最后被逼得只能去京兆府补齐税款。
郑太后每次想到这件事都要抱怨几句。
李安平劝慰母亲:
“皇兄也有自己的难处。”
郑嫣哼了一声,继续数落:
“他是天子,有何难处?我看他就嫌弃咱们娘几个了,我之前求他那么久,他才给你大兄封个没实权的将军,如今又要将你的驸马外调出长安,连累你跟着吃苦。人说养儿防老,我怎么养了你皇兄这么个六亲不认的儿子呢?”
刘异一旁听着尴尬,丈母娘这么快就忘记她曾经还要杀死自己这个女婿呢?
他留下李安平与郑嫣在南薰殿闲聊,自己走出去透透气。
刘异走到廊下刚好碰见李二愣,如今叫李帅。
“我是该从父亲这边称呼你叔父,还是该随安平称呼你为大兄?”刘异讥讽问道。
“随便,我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李帅讪笑,“听闻陛下已经撤回了对李归的通缉,恭喜你啊。”
刘异目光瞬间转冷。
“李归被通缉不也是拜你所赐,他毕竟将你抚养长大,你就这么把他卖了?”
“是你先把我卖了的,否则我还当不了皇太后的儿子呢。”
“我让你们母子团圆,没让你供出大野盟。”
李帅挑挑眉回:
“我与你父亲同父异母,我与陛下同母异父,如今我阿娘健在,我当然要与母亲这边更亲点。”
“你敢说你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李帅轻松道,“无所谓,我不在乎。”
刘异不想跟这种见利忘义的小人再多说一句话。
他感觉郑嫣生的三个孩子,只有自己老婆李安平是唯一的好人。
刘异和李安平离开兴庆宫后,他们又随郑宸去了长兴坊跟郑家人辞别。
郑颢尚长寿公主后,李忱颇为看重这个女婿,如今郑颢的官职已是太子詹事,正三品。
在大唐,宰相也只不过是三品官,郑颢现在朝堂地位举足轻重。
郑颢本就少年老成,如今更加端方雅正。
刘异每次见到他都心生恶趣味地想戏弄,他常让郑颢随万寿公主管自己叫姑父。
郑颢每次破防都会追着他打。
刘异在上个大舅哥李忱身上丢失的打闹乐趣,又在这个大舅哥身上找回来了。
这次郑颢跟刘异打完,又信誓旦旦保证:
“为了不让我家宸儿跟着你受苦,我一定劝说陛下早点将你调回京城。”
刘异听后轻笑不语。
自己与李忱之间的心结,外人很难体会。
郑就依然是老样子,成亲了也挡不住他每天往万景楼跑。
万寿公主拉着姑母安平公主依依不舍,两个人聊着聊着就变成了育儿经。
刘异、李安平、郑宸在郑家用了晚饭才回到刘宅。
辞别了各方亲戚,接下来几天刘异又在【春风得意】分批设宴,跟金吾卫的萧鄂、孔彪、孟堂、昆仑瓜,和学阀二代的郑言、刘邺、刘瞻、裴铏、于珪、于琮等人告别。
萧鄂早已从中郎将升职为将军,他本以为王会病逝后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位自己十拿九稳,没想到皇帝为将张议潮的兄长张义潭留在长安,将右金吾卫大将军的官职给了张义潭。
萧鄂虽有些不服气,却发现张义潭除了吃喝玩乐对啥都不关心,所以现在右金吾卫的实际掌权者还是萧鄂。
孔彪在刘异去打吐蕃时就继承了他金吾卫右街使的职位,孟堂如今也升职成六品司阶。
至于昆仑瓜,他已是正五品的右郎将,可以合法纳妾,倩娘的籍册终于可以落入他家。
这次聚会昆仑瓜的弟弟刘乾没来,因为刘乾早已放外做官,目前人不在长安。
除了官职上的提升,这几人近些年通过与刘异合伙做图书出版生意,早赚得盆满钵满,如今他们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富家。
兄弟们对刘异的离开都很不舍,当晚所有人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笑。
第二天刘异又与学阀二代们聚会,他发现这几年学阀二代们境遇天差地别。
郑言随着宰相岳丈崔铉的得势而水涨船高,目前官职做到了左拾遗。
刘瞻于大中元年及第,目前任职太常博士。
于氏兄弟中于珪在大中三年及第,他还是当年的新科状元。
于家五兄弟是北周太师于谨之后,户部侍郎于敖之子。
他家前四个兄弟都已成才,便将荫封的机会留给了最小的五弟于琮。
于琮明年便会去藩镇就职。
当年连考三十年科举,因为唐武宗恩典才得以及第的顾非熊,还在泗州盱眙县当县尉,无法参加这次聚会。
学阀二代们目前只有裴铏和刘邺没有入仕。
刘邺父亲刘三复是坚定的李党,曾做过刑部侍郎。会昌四年刘三复病逝后,李德裕对刘三复唯一的儿子刘邺颇为照顾,令他与自己儿子们一同就读。
新皇登基后李德裕失势被贬,最后客死崖州,刘邺如今彻底失去靠山。
刘邺当天除了来送刘异,也为跟小伙伴们辞行。
他现在无亲无靠,又科举不顺,准备去长江、钱塘江一带游历几年再说。
裴铏这些年醉心创作传奇小说,对科举的事已不大上心。
他席上都是跟众人探讨怎么写好传奇,打探各种八卦故事。
闲聊时最让众人唏嘘的还是李德裕的第三子李烨。
李烨也曾是学阀二代们一员,他父亲李德裕在崖州逝世后,郑言、刘邺等朋友已经许久没听到李烨的消息了。
世事无常,朋友有时走着走着就散了,刘异当天比较伤感。
他向来没装多少墨水的脑子,不知为何猛然想起一首词: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
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
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
想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却遣筹边。
长安故人问我,道寻常、泥酒只依然。
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
刘异打着节拍唱完这首词,当众人听到那句“长安故人问我,道寻常、泥酒只依然”时,都忍不住默默垂泪。
他们曾经无忧无虑的青葱岁月再也回不去了。
三天后刘异带着老婆孩子、猫狗离开长安,赶赴邠州赴任。
刘奇、张鼠不愿意跟刘异分开,要一同前往。
孙艳艳和秦三娘本来有些放不下【春风得意】的生意,奈何刘奇、张鼠态度坚决,她们只好将酒楼交给一名得力属下打理,也跟着搬家。
林九蓉和公孙笔是刘异到哪,他们到哪,自然跟着一起走。
姚娥和阿兰在刘异走后又跟随张狼返回巩县生活。
密羯、毛台和布兰听到邠州临近党项人的草原,当即就没了兴趣。他们在草原长大,早就不稀奇。
他们仨选择回巩县继续完成之前的伟大事业——建设白羊观。
至于张虎、张豹,他们为了打理生意,本就全国各地到处跑,留在长安的时间本就不多。
每天喧嚣热闹的宣阳坊刘宅,最后只留了几名仆从看守。
刘宅里天南海北凑成的一大家子,随着刘异的外放,再次四散分离。
长安城并不会因为少了一家人而停止运转,东西两市依然车水马龙,平康坊照旧灯红酒绿。
老百姓每日忙忙碌碌,该工作工作,该八卦八卦。
转眼来到第二年,即大中七年。
四月二十四日,长安的天空被乌云笼罩,一片阴暗。
傍晚时分,淅淅沥沥落下雨滴,半个时辰后雨越下越大,雨滴猛烈地敲打着大地,溅起一片片水花。
李帅撑着一柄油纸伞,身后带着一群身穿蓑衣的傀儡戏艺人,走进兴庆宫。
傀儡戏源于汉,兴于唐,其实就是后世的木偶戏。
郑嫣看见大儿子笑着埋怨:
“你这孩子,下这么大雨还跑来。”
“我上次听女使说阿娘一下雨就闷闷不乐,所以这次特意带了傀儡戏过来给阿娘解闷。”
“我现在总算明白郭婵之前为何那么喜欢登勤政楼,要不是你时常过来陪阿娘解闷,我真怕自己要变成第二个郭婵了。”
李帅望着郑嫣身后穿着大绿丝绸,打扮甚为俗气的男子说:
“阿娘何必自怜,舅父不也时常过来陪阿娘。”
李帅说完对郑光恭敬施礼。
郑光对姐姐称赞道:
“阿姊,我看你几个儿女中属大郎对你最孝顺,对我最敬重,有好戏好表演从不忘提前通知我过来同看,也算不枉费我寻了他整整四十年。”
郑嫣回头白了弟弟一眼。
“你还好意思说,大郎是你给我找回来的吗?”
郑光尴尬岔开话题问李帅:
“今日傀儡戏演什么?”
“戏班说是新曲目,叫《一碗鲈鱼羹》”
“名字怎么如此奇怪?”
“我也没看过。”
傀儡戏可以用布袋木偶、提线木偶、杖头木偶、铁线木偶等,今天这群艺人表演的是布袋木偶。
跟提线木偶比,布袋木偶的戏台要高于幕后操纵者。
宫人们将小戏台搭上,又将南薰殿的灯光灭掉,只留下小戏台上的灯光,以方便观众聚焦台上木偶戏。
帷幕拉开,傀儡戏正式开演。
郑嫣、李帅、郑光在台下坐成一排。
一声锣响后鼓点平缓,两个女装木偶从左边出场。
一个衣着华丽,另一个做婢女打扮。
衣着华丽的木偶对婢女木偶说:
“最近食之无味,我晚上想吃鲈鱼羹。”
婢女木偶回道:
“奴婢这就让坑饪去做,听说庖屋新来了位姓米的坑饪,手艺极好。”
婢女退下去后,鼓点咚咚咚再响起,她又端着一个碗上场。
“公主,鲈鱼羹来了。”
戏台下的郑嫣感叹:
“她竟也是位公主,唉,我想小安平了。”
坐在郑嫣左侧的李帅安慰母亲:
“陛下许安平每岁回京探亲,她离开快到一年了,阿娘过两个月就能看见她了。”
郑嫣摇头:“安平之前信中说又有了身孕,我估算肚子现在该有七八个月了,今年应该回不来了。”
台上的木偶公主喝完鱼羹后赞不绝口。
“如此美味,我要赏赐坑饪。”
鼓点响起,婢女下去传唤坑饪时,郑嫣的头微微转向左侧,跟儿子感慨:
“你妹妹安平公主也爱喝鲈鱼羹,不知道邠州吃鱼方不方便?”
她说完没听见李帅的回答,转头一看,在昏暗的光线下勉强看到左边座位是空的。
“这孩子刚才还在呢,这么一会去哪了?”
坐在更左边的郑光凑过头来接话:
“大郎刚才如厕去了,阿姊,我怎么感觉这幕傀儡戏有些奇怪啊。”
“哪里奇怪?”
这时台上鼓点声中,一个肥胖的男子木偶登场。
他自称姓米,是公主府坑饪。
米坑饪领了公主的赏赐后谄媚道:
“奴婢这道羹是家传手艺,用料特别,在下只希望公主每日都能享用到奴婢做的鲈鱼羹。”
米坑饪退下去后,下一幕开场时公主已经卧床。
她对婢女说:“给我准备后事吧,我想死在洛阳。”
那个木偶刚说完这句词,台下的郑光猛地站起,不可置信喊道:
“你是谁?”
他的异常举动吓了郑嫣一跳。
郑嫣皱眉责怪弟弟:
“你发什么疯?”
“阿姊,你没发现吗?”郑光眼神惊恐说道,“他们这出戏演的是定安长公主李太和啊。”
郑嫣听后脸色大变,高喊:
“来人,掌灯。”
可她叫了半天也没有宫人进殿。
郑光望着台上那惟妙惟肖的木偶,吓得不由自主抓住姐姐郑嫣的手,哆里哆嗦抖个不停。
“阿姊,是不是李太和的鬼魂来找我索命了?”
郑嫣“啪”地一个耳光甩在弟弟脸上。
“你慌什么,我十二岁时为了给你抢食就敢杀乞丐,世间若有鬼,你阿姊我早死千百次了。”
这时台上帷幕后爆发出一阵咯咯咯的阴笑声。
“郑嫣,郑姨娘,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