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异再次见到一弦同发五箭的神迹,隔着雨幕朝对面高喊:
“多谢狄兄弟,你又救了我一次。”
射箭之人是大野盟的狄松。
狄松与陈平一样,都是挽硬随身头领张勇的弟子。
刘异当年在巩县天陵山遭遇齐故派的刺客围杀,山上有两名一弦同发五箭的神秘射手救了他,那两名射手一个是陈平,另一个就是狄松。
狄松与锦娘还曾跟在刘异赴洛阳考发解试的路上偷偷保护,刘异在船上设计抓住了锦娘,狄松却在张家众多兄弟的围堵中跑掉了。
此后狄松再也没出现过,刘异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直到一年前刘异来邠州赴任邠宁节度使,偶然发现邠宁军的射生队伍统领居然是狄松。
那一刻他再次领略到老爹的可怕,李归当年将米童、陈平提前安插进振武军保护他,这次又提前布局,早刘异半年将狄松安插进邠宁军。
老头早就算到了李忱会将刘异派去做邠宁节度使。
想到老爹,刘异心口又开始揪心般地疼。
臭老头人都死了,却又救了他一次。
老爹这辈子就一个朴实无华的小愿望,谋个反而已,自己为何没有早点答应他?
老爹这次是真死了,就死在他怀里。
当时自己跟张勇、李帅、阿史那奎英、羽林郎、米童、陈平、大野盟众人在楼观台树林里哭声一片。
郭芊芊见状反而相对平静,她只轻轻念了两句“裴郎”,猛地抽出旁边米童腰间的狼王剑,抹了自己的脖子,尸体栽倒在她心心念念的裴郎身上。
刘异将李归与郭芊芊暂时就地安葬在楼观山中。
他在老爹坟前起誓,一定会带领大野盟将谋反进行到底。
离开楼观山时,他将剩下的人兵分三路:
李帅和阿史那奎英被派去汝州;
张勇和陈平被派去陇右;
刘异则带着羽林郎、米童和余下的挽硬随身、番落健儿突破重重围追堵截,返回邠州。
没想到一进城就遇见薛岳这个二货。
狄松射杀薛岳后骑马来到刘异马前。
“少主公,你受惊了。”
刘异询问:“我走这几天府中还好吧?”
“呃……不太好。”
“啥?”
“少主公赶快回府吧,我听说尊夫人安平公主昨天就在生产,好像到今天也没生下来。”
“啊!!!”
刘异震惊,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呢,怎么早产了?
他交代狄松好好安置大野盟众人,自己一夹马腹,朝节度使使衙方向飞驰而去。
刘异奔回使衙内宅大院时,恰好听到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在屋檐下等待的众人当即惊喜欢呼。
稍后,一名稳婆抱着个包裹好的婴儿走出来报喜。
“是个儿子。”
刘异一脚迈进内院,听到这句顿时喜上眉梢,终于儿女双全了。
张鼠看见好兄弟归来,脸上扬起笑容正想给他道喜,兄长刘奇却故意板起面孔准备教训弟弟。
他俩还没来得及发挥,骤然听见屋内传出郑宸的尖叫声。
“啊!!!”
“安平,安平!”
“医师呢?快让医师再进来。”
大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满身鲜血的婆子慌慌张张大喊:
“血崩了,血崩了,医师呢?”
慢吞吞的医师老头还没跨进门,就看一团黑影旋风一样抢先冲进屋里。
此刻榻上李安平上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裸露在外的脖颈、脸上全是汗水,头发湿乎乎黏在脸颊,整个人看起来像个破碎的玩偶。
她下半身却像浸泡在血中,襦裙、衾被、褥子上全是血迹。
郑宸握着她的右手不停颤抖,哭着不知所措。
李安平有气无力问道:
“刘小偷回来了吗?”
“你再等等,他马上就来了。”郑宸哭泣着安慰。
这时刘异两步并做一步,跃到李安平床榻一侧,握起她另一手。
“安平,是我,我回来了。”
床榻另一侧的郑宸抬头望向刘异,满脸错愕,没想到丈夫真的回来了。
郑宸看见刘异胡子拉碴的脸上有细微伤口,身上衣服不仅在滴水,还带有一道道的划痕。
衣服上的刀口即便被雨水冲刷后,现在仍残留淡淡血迹。
郑宸原本的埋怨再也说不出口,轻声问:
“你……伤得重吗?”
刘异摇头,“先救安平,宸儿,你去将那个老医师揪进来。”
等郑宸带老医师走进来时,看见刘异正在灯火上烧烤银针消毒。
李安平的手腕、脚踝、足底已经被刘异扎了好几针。
慢吞吞的老医师一一查验后,点头赞许:
“若是老夫,也要扎产妇孔最、隐白、涌泉、神门这几处穴位止血。”
刘异焦急问道:“还有别的办法吗,血止不住啊。”
“遇到产妇血崩,即便是宫中御医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口服的益母、当归、熟地黄、川芎、白芍等汤药,见效很慢,根本救不得急。
“医师,求求你再想想办法。”刘异诚恳哀求。
老头语气无奈地回道:
“妇人生产自古都是过鬼门关,只能听天命。”
刘异气得一把揪住老头的前襟。
“你这庸医,救不活我媳妇,就让你给我娘子陪葬。”
“唉唉唉……你你怎么迁怒老夫啊?”
刘异正准备发飙,感觉一只湿漉漉冰凉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手掌。
他回头发现榻上李安平满脸哀求地望着自己。
“刘小偷,放过他吧,我想跟你说说话。”
郑宸最后给李安平擦了擦汗,随后带着医师、稳婆和奴婢们出了产房,留刘异单独陪伴李安平。
刘异半蹲在榻前,双手握着妻子冷冰冰的右手,红着眼眶道歉:
“安平,对不起,我才回来。”
李安平的手抚上丈夫的脸,柔声问:
“有人说我阿娘薨逝了,是真的吗?”
刘异一秒否认:
“假的,皇太后在长安活得好好的,等你身体稍好了,咱们就带孩子回去看她。”
两行清泪自李安平眼角流下,伤心道:
“从小别人就笑我憨傻,我却嫁了天底下最聪明的夫君,可今天我才知道,其实你比我还傻,连说谎都不会。”
“安平?”
“如果消息真是假的,你刚才就会问是谁传的消息,你要劈了他。”
刘异痛苦皱眉。
媳妇或许不聪明,但夫妻多年李安平已经足够了解他。
“安平,我……”
李安平打断他又问:
“我阿娘是怎么死的?”
“我……我不知道。”
李安平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流下,却没有再继续追问。
因为她感觉自己应该很快可以见到母亲了。
片刻后,李安平哽咽说道:
“我虽愚钝,却也能感觉到这几年你与我皇兄之间的变化,过去你俩一见面就打,我却知道你们真的要好,现如今你俩见面总是客客气气,却让人感觉暗流汹涌。”
“你别担心,我们没事。”
“那你身上的伤哪来的?”
李安平的手从刘异的脸上滑下,转而覆到他的左肩。
他左肩衣服上有个洞,箭头被拔掉后透过这个洞能看到红鲜鲜的伤口。
李安平的手又滑到刘异左前胸上的长条刀口割痕,眼含热泪心疼地问:
“是我皇兄做的,对吗?”
“不是,你别乱猜。”
李安平了然明白,一闭眼睛流下两颗大朵泪滴。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撑着便要坐起。
“扶我起来,我要回长安,我要亲自去问问皇兄,我们都搬来邠州了,他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安平,你现在不能动。”
刘异赶紧制止。
李安平挣扎两下,下体一汩汩暖流泻出,她人像被掏空般卸力地又瘫软倒回榻上。
她咳嗽了两声,虚弱苦笑。
“其实我知道问皇兄也是徒劳,皇兄以前最在乎我,现在他变了,他若对我还有半点在乎,就不会对你下手。”李安平湿漉漉的眼睛里充满忧愁,“刘小偷,我走后你可怎么办啊?”
刘异再也绷不住,眼泪瞬间决堤。
“安平,所以你不能有事,你要一直保护我才行。”
李安平自欺欺人地点点头,沉默片刻后问:
“你看到咱们新生的孩子了吗?”
“看到了,是个男孩,我打算给他起名长生。”
“长生?是个好名字,我想再看一眼小长生和小亦菲。”
“你等等,我这就带他们进来。”
刘异匆匆跑出去。
等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再走进来时,发现李安平闭目躺在榻上,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刘异三步奔到床边,试探呼唤:
“安平?”
刘亦菲一边摇晃母亲的手臂,一边呼喊:
“阿娘,你醒醒啊。”
刘异怀里的小婴儿突然哇哇大声啼哭不止,震耳欲聋。
他们却再也没有等到回应。
刘异不甘心地声嘶力竭嘶吼:
“安平!!!”
一口鲜血喷薄胸腔而出,洒到妻子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