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笑脸的看着朱雄英:
“我给小哥研墨...”
看着少年殷切的眼神,朱雄英在大石头前的沙土地上跪坐下来,拿起毛笔舔了墨,顺了顺笔锋,说道:
“怎么写?好了,墨太浓了...”
少年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远方的夕阳,眼中带着些许的温暖与回忆。
朱雄英静静的看着、等着。
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少年的感情十分复杂。
是一种严肃的状态,又十分轻松的口吻,但心情上却难掩失落与沮丧。
少年说道:
“老汉儿,吃饭没得?”
“当你看到这封信,大娃就是没得喽,走到头喽...”
“要得嘛...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咹?我...我安逸的很,没得给你臊皮,没得给四川臊皮...”
朱雄英轻声叹了口气,然后在纸上落了笔。
他写的很慢,并且时不时还要停顿一下。
他在思考,他希望用他的毕生所学,去将这种川蜀方言的语气助词尽可能的还原,以此还原少年此刻的情绪。
少年安静的等着,也在心中仔细的措辞,等到朱雄英再次抬头看他的时候,他继续轻声说道:
“也不晓得要再写些莫子...老汉儿...你记得要吃饭、要穿衣,不要把屋头过得烂七八糟的晓得不...”
“......”
“还有,你跟幺妹和弟娃讲一哈...就讲我以后就不得再看到他们喽,要他们乖...”
“唔...对头!幺妹儿的嫁妆...嫁妆不得含乎!不得让人瞧看不起,还有弟娃...弟娃还是要读书,认了字才有出息...”
“别的...别的就没得了...后头好多人在等,我不得写好多...”
朱雄英把这一句也给添在了遗书里,然后再次抬头向少年看去。
“没得了...”少年轻轻摇了摇头,情绪显得有些低落。
这一刻,朱雄英觉得他的眼里有些亮光,有一种平淡中的悲伤。
他叹了口气,把写好的遗书递给这个少年,然后看着他轻轻的吹干墨痕,又视若珍宝一样的把它收进怀里。
“下一个...”
继他之后,写第二封遗书的,是一个蓟州的军户,也是二十啷当岁的年纪。
只是和前面的蜀地少年不一样的是, 他是一个孤儿,这封遗书写给了他的妻子,他刚成亲不到三年,有了一个一多岁的娃娃。
朱雄英摇了摇头,再次叹了一口气。
男儿七尺以许国,再难许卿...
这一天的黄昏,在橘红色的落日下,朱雄英连续写了十七封这样的遗书。
这些遗书,多是写给了爹娘,但也有写给妻儿和兄弟姊妹的,还有一封比较特别,是写给了他的大姨。
遗书写完后,朱雄英站到了刚才写信的石头上。
“诸位!既然遗书写完了,那就听我说两句!”
他指了指雷大虎,让他展开了那面监督军法的旗子。
等旗子在微风中荡漾开来,附近一些看热闹兵丁的目光也汇集到他身上的时候,朱雄英说道:
“我知道,阵前留遗,是军中的传统,我也知道,你们都不是孬种!孬种的人,吃不了兵饷!”
“可我要说的是,这场仗,大明必胜!”
“其一,大明不缺粮!”
“年前!圣上调拨二十万民夫运粮,大明还有粮草百万!”
“其二,中军帅帐已经把握了敌军的动向,趟过这片沙漠,就是敌军的主力所在,大将军更有破敌良方!”
“至于怎么在这场必胜的仗活下来,这很简单...看见敌人,你捅他一枪,如果一枪捅不死,你捅他两枪!”
“世上从来我杀人,何时能有人杀我!”
“我希望,到那个时候,你,去告诉你爹...你,去告诉你的大姨,还有你,去告诉你的婆娘”
“告诉他们,你们活着回来了!然后用到手的军功,去置办几亩地,添上几个娃!”
说着,朱雄英又指了指身后的大旗:
“最后!我再重申一遍,请诸位切记!”
“写几封遗书不打紧,可军令如山,军法无情,胆敢有人妄言军政,乱我军心,斩!”
......
回到营帐后,天色已经黑透了。
吹吹风,是为了缓和他一封家书的郁结,可这趟风吹下来,他更郁结了。
他有了短暂的迷茫,不知道此刻身在何处,往后要朝向何方。
随意扒拉两口饭后,他有些想去找蓝玉说说话。
可走出门口后,他又忍住了。
蓝玉军务繁忙,按照以前的惯例,他此刻应该正在和一群将军们夜观天象,辨认方位与天气。
为明天的行军做准备。
这个时候,不方便去打扰他。
朱雄英也抬头看向天空。
清冷的月和凄凉的风,还有浩繁无穷的星。
大漠离天穹更近,这里的夜空,比起应天府,更亮,更美,更浩瀚。
站在漫天星辰之下,仿佛让人置身在天地之间。
朱雄英抱着头盔,风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他睫毛轻动,他的眼睛也熠熠发亮,就像是天上闪烁的星辰。
看了很久,他咧嘴笑了笑。
真的好漂亮...要是俏儿也在这里,也能看见这么漂亮的星星,该有多好...
一阵风又吹了过来,那个央求他书写遗书的少年,也再次浮上了他的心头。
朱雄英突然第一次的有些后悔要来战阵之间,也突然也想留下一封遗书。
疾病、天灾,哪怕是树下的一条毒蛇、沙下的一只毒蜂,都有可能让人失去生命。
意外,从来不会以他是太孙还是兵卒而做任何的转移。
扭头走回帐内。
他挑了灯,舔了墨,然后写下了几封遗书。
这几封遗书中,给朱允熥写的最多,给朱元璋写的最少。
最重要的,是对太孙这个位置的安排。
他推荐了朱允熥,并且在给朱允熥的遗书中,教他怎么去压制朝廷的文武、蓝常两家的外戚,还有各地的藩王,等等一些的为君之道。
朱允炆不适合当太孙,更不适合当皇帝。
他学会了老朱家的狠,却没长老朱家的脑子。
但所有的钱,他都留给了朱允炆。
包括常氏的嫁妆、这些年皇帝的赏赐、各地藩王与将军的年礼,都给了他。
最后,写到徐俏儿这一封的时候,朱雄英停顿了很久,踟蹰和惶惑让他久久不能下笔,不知道要怎么写。
怔怔了许久,他才长叹一声,留下了一句: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