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朱元璋继续说道:
“咱知道,只要有人,战乱就永远不会停止...”
“可咱也告诉你,大明不是大元,咱,也不会用你们的老一套,将人分为几等,圈了良田做马场,拿了汉人做奴隶”
“咱,掀翻了一个不公,就绝不会再用另一个不公”
“九州归一,山河一统,汉人,蒙古人,色目人,回回人,只要入了我大明的门户,咱就会护佑他们,让所有人都沐浴咱的恩泽”
“将来的大明,会有一片,万族共生的景象...”
“在咱看来,喝三河源头水长大的人,和喝黄河长江水长大的人,没有什么不一样…”
朱元璋的话,缓慢而又坚决,仿佛是低沉的吟唱。
这让朱雄英眼冒金光。
哇哦~
老爷子这副要死不死的样子,他怎么都看不够,并且崇拜的要死!
虽然说这个老头有时候又邋遢又糊弄,可不经意间露出的人格魅力简直是无敌!
“太子,大孙…”
朱元璋突然扭过头。
可看见朱雄英那一副好死不死的舔狗样子,他又不自觉的抽了抽嘴角,显得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可旋即,他又自得的捋了捋胡子,轻笑两声。
没有人可以拒绝一个如此崇拜自己的大孙子!
想了想,他说道:
“咱有句话要教给你们”
“嗯…大明的将来是你们的,你们要记住,你们的心里能装下多少人,就有多少人会把你们放在心上…”
“儿臣(孙儿)受教”
朱雄英应和一声,又叹了口气。
凡是身临高位之人,无论是被逼妥协还是主动的适应,他们都要有一副像海水一样深的胸襟,否则,功业就是一个笑话。
心胸,那都是委屈撑大的…
脱古思帖木儿也不再言语,整个人安静的就好像行走在静止里。
朱皇帝的伟岸,是以他的失败来衬托的,他不想说话。
朱元璋也没有再为难他的意思。
这种一个人吹牛逼,一群人拍马屁的事情,在他看来十分蛋疼并且没有必要。
他摆了摆手,告诉户部侍郎杨靖:
“去,安排他们住下,饭食起居,不得怠慢…”
……
李善长往前站了两步。
作为淮西老大哥,这种他妈的场合,他是一定要发言的,并且是总结性发言。
他笑呵呵的说道:
“当年,臣得逢陛下,陛下就曾言及,说要给天下百姓打出一片太平…”
“数十年殚精竭虑,数遣王师北进…”
“如今伪元朝廷,俯首称臣,我大明边境,肃之一空,寰宇全归…”
“臣,为陛下贺”
随着李善长的队形,户部右侍郎杨靖,都御史詹徽,工部侍郎秦逵,兵部侍郎沈缙,通政司茹瑺,还有搭头李景隆,也都是一脸笑呵呵的一揖到底:
“臣等,为陛下贺…”
“都起来吧”
朱元璋笑着摆摆手,又对李善长说道:
“咱老哥俩就用不着来这些虚的了…”
李善长也笑呵呵的附和:
“臣这也是真的高兴…”
朱元璋又摆了摆手,扭身走回了龙椅,沉吟片刻才继续说道:
“今儿叫你来呢,是有两件事…”
“嗯…咱今年的大寿,还有明年咱大孙的婚事…”
“尤其是明年,咱大孙的婚事,司礼官,咱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最合适”
朱雄英也笑吟吟的一揖到底,对于这种开国的老家伙,他的姿态放的很低。
“李爷爷…”
“好!好!”李善长连连答应,笑脸如花:
“陛下信得过臣,那老臣怎么着也得办的喜庆,威严…”
说着,他又语带缅怀:
“臣记得…当年是初冬十月,知道太孙降生的消息,陛下扭头就往后宫跑…”
“这一眨眼过去,太孙也到了如今该成亲的年纪了…”
朱元璋笑着点点头。
朱雄英出生那年,刚赶上卫所建制,正忙的时候,忙的是整宿不睡觉。
可得了老朱家又长一辈人的信儿,只有老天爷知道他有多高兴…
如今,要成亲了。
……
从奉天殿出来后,朱雄英和李景隆搭着话,直接去了文楼。
文楼挨着文华殿,是宫里藏书最多的地方,他在这里攒了个书房。
在课业和侍君以外的时间,他几乎都在这里,自己找些有用的书来看。
他笃信一句话。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苦中苦,是别把自己当人,人上人,是别把别人当人。
到了书房以后,几副齐人高的书柜一字排开,书本在上面零散的攒动。
这些都是他钻研经史的手札,或随笔所记,或深刻钻研,从一张薄纸开始,发展成了几个书柜。
知兴替,明得失,一些学问别人可以教,还有一些却需要自己去悟。
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徐俏儿是在这时候来的。
她从坤宁宫出发,怀里抱着一本簿册,和李忠一起到了文楼。
看见赵墩子在门口阴凉的地方纳凉,她冲他点了点头,迈步走进了书房。
走进门后,她看见朱雄英背着身长身而立,刚从书柜上拿下一本书。
光芒透窗影绰,点点洒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就像是江南水乡的文墨先生。
她把簿册轻轻放在一边,秉着呼吸,踮着脚尖蹑手蹑脚的凑了过去。
然后,她坏笑着把手轻轻蒙在朱雄英的眼睛上,粗着嗓子问:
“猜猜我是谁?”
开始,朱雄英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谁要背后偷袭,抠他这个尊贵皇孙的眼珠子。
下意识的反手扣住了身后人的关节。
直到听见徐俏儿的声音,他的脸上才有些笑意,然后也配合的说道:
“是那个口歪眼斜流哈喇子,臭不要脸的驴甑子吗?”
哎呀我尼玛!
徐俏儿磨牙:
“再猜!”
朱雄英又猜:
“尿裤的张婶?”
“再猜!”
“腿瘸的李叔?”
“再猜!”
“死爹的王妈?”
“再…哎呀我真想…!”
朱雄英扭过身,笑吟吟的看着她:
“你真想怎么着啊?”
徐俏儿鼓着腮帮子,就像是一只储存粮食的花栗鼠:
“我真想好好的陶冶陶冶情操~!”
朱雄英坐回书桌前,弯起的眼角上下打量着徐俏儿,过了会,他问道:
“你来干什么?”
徐俏儿不明所以:
“不是您让来的吗?”
朱雄英若无其事的看了她一眼:
“你想好了再说”
徐俏儿撇撇嘴,把脸扭向一旁,白眼几乎要翻到了天上。
之后,她才微微的像是撒娇一样扭了扭身子,扭捏着说道:
“我想你了,想来看看你,要得不?”
朱雄英摸了摸鼻子。
明明他的表情还是那样的毫无变化,可就是觉得,他的脸色好看了很多。
可紧接着,他又是猛的一拍桌子:
“要得不?要得!”
“我敢不要得?”
徐俏儿没再跟他抬杠,只是伸手把她之前放在桌上的薄册拿了起来,递给了朱雄英,然后甜甜的笑着。
“这是听说大婚,那些公侯送到臣家的贺礼单子,爷爷和父亲说,都要算到嫁妆里…”
“唔…”朱雄英点点头,随手掀开。
公侯们财大气粗,又出手阔绰,也不讲究礼轻情意重的那一套。
在他们看来,没有礼,哪来的情?
所以,这份祝福的礼单看的朱雄英琳琅满目。
光是大个儿的象牙物件和唐宋的古董,他就看见了好几件,至于其他的翡翠,玉石和珠宝,更是不计其数...
朱雄英微微蹙眉。
看来这些公侯这几年都没少划拉。
之后,他又点点头,笑着合上了礼单,对徐俏儿说道:
“不错”
“让我本来就富裕的身家,更是火上浇油!”
徐俏儿笑的憨厚:
“您保管着就好,臣也花不了多少…”
说着,她又试探的问:
“臣…画了几张大婚时候的衣服图样,殿下要看吗?”
说起出嫁时候的嫁衣,徐俏儿的眼中闪着些希冀的光,嘴巴微张,脸色也渐染上了红色。
就像是一块燃烧的炭火,让羞涩与踟蹰彼此交杂,又带着些小心和忐忑,游离于矜持与大胆之间。
她知道,这种皇家的嫁娶,不同于民间的土财主结亲,朝廷有礼制,宫里有规矩。
可作为女子,她就是忍不住对嫁衣,对出嫁那天的幸福,有着无限的感念与憧憬。
而她更想要的,是和朱雄英一起分享。
“好”朱雄英笑着点点头,也耐着性子配合:
“只要是你的东西,我都赏光…”
徐俏儿笑嘻嘻的答应一声,从薄册的背面翻开,然后一二三四的,仔细的数了数,确定是五幅嫁衣的图样后,把它放在了朱雄英面前。
之后,她就咬着嘴唇,站在原地,拘谨的似乎不知道要把手放在哪里才好。
直到最后,她偏过头将鬓间的碎发挽到耳后,才又突然明媚的一笑,笑出了满城的风絮。
朱雄英很配合。
从第一幅看到了第五幅,又从第五幅看到了第一幅。
只是不同于徐俏儿的天人焦灼,他的表情从头到尾的似乎都毫无改变。
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从面无表情的王八,变成了不苟言笑的鳖。
然后,他放下薄册,对徐俏儿眨了眨眼,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嗯…五套衣服,把第一套扔掉,然后把其余四套扔远点…”
徐俏儿的笑容结冰一样的戛然而止,之后又小脸一垮,掩饰不住的沮丧:
“都不中看啊?”
朱雄英摇了摇头,手指点着图样,示意徐俏儿来看,然后在她被插了一把刀的胸口上,额外插上了一把刀:
“不是不中看,是恶心”
“从上到下,从配饰到纹路,毫无章法可言…”
“一般的蠢材,养不出你这样的废物”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方手帕,在徐俏儿面前亮了亮:
“没那两把刷子,就甭硬往上凑,啊?”
“我要不碰上你爹,我还真不知道,你这是绣了个竹子!”
“呵…呵呵…呵呵呵…”尽管知道行为不妥,可徐俏儿的脸上还是忍不住的冷笑。
想弄死一个人是个什么感觉,她现在体会到了。
朱雄英却神清气爽、眉开眼笑,像是年轻了十岁。
奚落徐俏儿,是他在沉冗的皇家生活里,为数不多的消遣,并且乐此不疲。
他冲门口招了招手,把赵墩子唤了进来,然后轻咳两声,给他起了个头:
“太孙妃在大婚那天的衣裳,嗯……嗯?”
看出朱雄英要显摆自身高大的意思,赵墩子就笑着说:
“您的嫁衣,皇后和太孙亲自过问了巾帽局、针工局,说不要怕花钱,不要怕繁琐…”
“凤冠、凤簪、金簪,都是用金丝掐成的,嵌宝石一百二十八,大小珍珠五千三百三十九…”
“吉服、礼服,是用的绣织衮服的金线和藕丝…”
“还有披风,披风要拖地六尺六,绣了满背的凤凰,用的也是金线和藕丝…”
说着,他又笑呵呵的对徐俏儿说道:
“您今儿个是来的早了,要是再过几天,针工局的人,就去魏国公府找您量尺寸了…”
等赵墩子说完,朱雄英自矜的笑了笑,又摆了摆手:
“不值一提,无足挂齿,微不道哉,哎呀你说你…渍!你提这些干什么…”
“不就是一套衣裳,花了我十年的挑费吗?不就是有些东西,我娘进门的时候,也没有吗?不就是旁人用了是满门抄斩的罪过吗?”
“你说你,提这些干什么!”
“特意的啰嗦了,简直是哗众取宠!”
看朱雄英自吹自擂,明明是一件很好笑的事,可徐俏儿却红了眼睛。
她甜腻腻的叫了一声殿下,又强笑着说道:
“您那么抠门,还…”
朱雄英面上有光,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又猛的一怔:
“嗨,这种大日子,一辈子就过一回,总得...嗯?你说谁抠门?”
“嘿,我说你个小兔崽子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啊?”
看着朱雄英凶巴巴的样子,徐俏儿眨了眨眼,忽然笑的轻柔。
然后,她弯下腰,胳膊轻轻环上朱雄英的脖子,用鼻尖蹭过他的脖子和耳垂,轻声说道:
“是我的错,一个女人家家,头发长见识短,不会说话,给殿下赔罪了…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