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洪武十七年的第一场雪花。
徐达回京城了。
他坐在车里,以往挺拔的脊背有些佝偻,手里拄着一根枣木棍随着马车的晃动闭目养神。
在徐允恭的精心照料下,他的背痈已经好了不少。
但精气神比以往却差了很多。
以往那个骑在马背上目露神电、意气风发的三军大元帅,飒爽激昂的军魂,变成了垂垂老矣的朽木。
美人迟暮、英雄白头。
朱元璋传旨让他直接回家,但他还是步履蹒跚的,在徐允恭搀扶下去了奉天殿。
看着他老病缠身,朱元璋有些感慨,但更多的还是发毛。
如今…这个老东西和司马懿更像了。
说实话,尽管相交甚笃,徐达也一向恭谨,没有什么劣迹,可他现在已经不敢死在徐达前头了。
不过看到徐达,他还是极为高兴,从御案上走下来在徐达对面坐下。
他说道:
“说了甭来…一把老骨头了跑什么…”
徐达两腮深陷,眼神也越发浑浊了。
他打了感情牌:
“上位没法不让人惦念呐…”
“哈哈,咱吃得香,睡得着!”朱元璋笑的中气十足,又站起身走到徐达背后,弯腰看着他的脊梁。
他想伸手摸一把,可伸出手后又忍住了,再次把手背在身后。
看了半晌,朱元璋又嘬着牙花子说道:
“说是毒痈?这可了不得…走了带俩太医回去,啊?”
徐达差点哭了:
“年轻那阵刀砍到身上都不知道疼,浑身流血还能上马厮杀到天亮,可临了临了,被一个毒痈…唉…”
他叹了一口气,又猛地拍在大腿上:
“真疼!”
“唉…”朱元璋也叹了一口气,有些惆怅一般在他对面坐下安慰道:
“以后你也不用上朝了,老了,好好享享福,啊?”
“到了咱们这个岁数,经不起折腾了…”
说着,朱元璋又想起了当年打天下的快意恩仇,看着徐达老态龙钟,风烛残年的样子,他心里叹了一口气。
最终,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他说道:
“你千万要好好的,咱哥俩还得再活他个一百年呐!”
“等秤砣再大一些,咱会亲自册封她为太孙妃…”
所有人都在说朱雄英和徐俏儿的亲事,并且笃信不疑,可朱元璋从来没说过。
这是他第一次把话落在实处。
“唔…”徐达的脸上终于有些了表情,有些慌张的站起身。
他不疼了!
但比他更快的是他的儿子徐允恭,他噗通一声跪倒地上:
“陛下待我家真是恩重如山…”
而徐达回过了味儿,看着殿里的几个人,老皇帝,朱标、儿子,还有不远处那些个哑巴、聋子一样的太监。
他突然觉得有些的遗憾,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回来的不是时候啊!
老皇帝说话跟放屁一个样,要是他妈的上朝的时候回来,让满朝文武都能听见这句话,多好!
就算他说话再不算话,也不可能把当着满朝文武说出来的话咽回去…
总不能今儿个认下,明儿个就反悔…
咋说?
朕昨儿给你们放了个屁,噗~众爱卿不要放在心上?
老皇帝不至于那么不体面!
可这毕竟是他头一次把话落在实招,还是让他喜笑颜开。
朱标说的再头头是道,他说的不算…
徐达的喜悦溢于言表,朱元璋心中也很赞许。
要是连皇后都不稀罕,那他该稀罕啥?
这种皆大欢喜的局面,是一定要有一顿酒席乐呵一下的。
可朱元璋却没有安排的意思。
他早就不管饭了。
以往大军班师、出镇回京,他都要留徐达在宫里用膳。
可自从朱雄英和徐俏儿的婚约定下后,他就再也没留徐达在宫里吃过饭了,这一次,也不例外。
不过他这次却罕见的起身把徐达送到了门外。
站在御阶的高台上,朱元璋背着手看了良久,直到徐达和徐允恭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他才头也不回的对朱标说道:
“留给你,你镇得住吗?”
朱标眼也神深邃,过了半晌才调笑的看着朱元璋:
“杀了他,父皇舍得吗?”
朱元璋又不吭声了。
人上了岁数就会念旧,他虽然是个不太念旧的人,可大明毕竟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他嘴里呢喃着:
“咱得活着…好生生的活着…”
……
而朱雄英从文华殿下了学。
回到坤宁宫后,他背着手在里外里转了几个来回,最后才扭头看着找墩子:
“那疯丫头呐?今儿个没来?”
“是…”赵墩子拱拱手:
“徐达大将军从北平回京了,皇后懿旨,让她今日不必进宫…”
“嗷…”朱雄英答应一声,扭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他觉得有些渴了,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刚端起来突然又放下,猛地一拍桌子开始骂娘:
“这遭了王八羔子的疯丫头...里里外外吃了我多少顿?”
“她们老徐家好不容易奢侈一把,也不知道传个话?”
“怕我吃穷她呀?”
“人怎么没请你?是你说的怕折了人家爷爷的草料嘛...再说请你你去吗?”
“我可以不去,但她不能不请!”朱雄英又是猛地一拍桌子,突然站起身讪笑的看着门口:
“吆,爹,你怎么来了?”
朱标一身便服的站在门口,刚才那句话就是他说的。
“我去哪还得给你通禀?”朱标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又掸了掸衣袖,抬头看向门外:
“走吧,吃饭嘛不是?带上银子,爹请你...”
“城南又开了一家山东馆子...”
“吆...堂堂太子爷,不理国政,嘿,研究菜谱了...”
……